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漆海浮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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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钟的日头正毒,甲板钢板晒得能煎鸡蛋。我和水头一前一后踩着阴影走,像两只躲着火光的老鼠。船头油漆房的水密门紧闭着,铜把手烫得吓人。
    我蹲下身把通风口的四个销子逐个扳开,锈蚀的螺纹咬得吱呀作响。门一掀,浓稠的香蕉水味混着油漆味劈头盖脸涌来,呛得人直往后仰。水头赶紧把我拉开:”不要命了?这味儿吸两口就得晕菜!”
    我们退到锚机投下的那片阴凉里。水头从屁股兜里掏出半瓶矿泉水,仰脖灌了两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眯眼扫视四周:艏楼甲板空无一人,只有缆绳在烈日下微微膨胀。
    确认安全后,他变戏法似的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纹,但丝毫不影响他熟练地划开锁屏。玄幻小说的封面跳出来,画着条金光闪闪的巨龙。他拇指飞快上滑,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
    ”等这味儿散散,”他头也不抬,”起码得一刻钟。”说着把手机偏过一点,”你看这段,主角刚捡到上古神器。。。。。。”
    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看他鼻尖沁出的汗珠正巧滴在home键上。远处有海鸥掠过桅杆,而水头已经完全沉浸在那个御剑飞行的世界里了。
    等待的时间里,热浪在甲板上扭曲出透明的波纹。油漆房门口渐渐聚起一小片挥发的油雾,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水头忽然把手机往裤腿上蹭了蹭,抹掉屏幕上的汗渍:”这鬼天气,手机都烫手。”
    他索性把手机搁在阴影处的工具包上,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却发现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火。”潮了,”他悻悻地把烟别到耳后,”这海上的湿气,连火都点不着。”
    这时油漆房里的气味似乎淡了些。水头站起身,试探着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又退回来:”还不行,这味儿能辣眼睛。”他指着门内那些堆叠的油漆桶,”那桶红漆是上个月在新加坡补的货,闻着就比老货冲。”
    我们又坐回阴凉里。水头重新拿起手机,这次他调出了有声小说,把音量调到最小贴在耳边。扬声器里传出抑扬顿挫的朗读声,混着海浪的轻响,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听到没?”他忽然摘下一边耳机递给我,”这段讲炼器的,跟咱调油漆一个道理——都得讲究火候。”我接过耳机,里面正说到”三昧真火淬炼玄铁”,而眼前是晒得发白的钢铁甲板。
    一刻钟后,水头掐掉音频,起身拍拍屁股:”差不多了。”他走到门口,伸手探了探空气,”味儿散了大半,干活!”
    但当我们踏进油漆房时,他还是递给我一个防毒面具:”小心驶得万年船。”面具的橡胶边已经发硬,但滤毒罐还是新的。在弥漫的化学气味里,我们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水头从货架上搬下一桶猩红色防锈漆,桶身印着的英文说明已被污渍浸染得模糊不清。他用手锤敲开密封盖,一股浓郁的桐油味瞬间盖过了香蕉水的刺鼻。”这漆得配稀料,”他蹲下身,用螺丝刀搅动稠厚的漆液,”三比一,多一分太稀挂不住,少一分太稠刷不开。”
    我递过量杯,看他像老中医抓药般精准倒入稀料。搅拌时漆液形成漩涡,将窗外透进的光线扭曲成琥珀色的波纹。水头突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主机转速慢了,船在转向。”果然,漆面波纹的晃动频率悄然改变。
    调好的漆浆在桶沿拉出细丝,水头用手指捻了捻:”成了。”他忽然指向墙角那排颜料罐,”去拿那罐黑浆,船东要求艏尖舱漆成哑光黑。”
    当我抱着沉甸甸的黑浆罐转身时,发现水头正用砂纸打磨漆刷的木柄。”老伙计跟了我七年,”他抚过刷毛,”比有些船员在船时间都长。”刷毛在光影里微微颤动,像某种海洋生物的触须。
    我们配合着将黑浆掺入红漆,两种颜色在搅拌中交融成深褐色,如同夜色浸入晚霞。水头突然说起二十年前在鹿特丹港的旧事:”那时用荷兰漆,开罐能闻见巧克力味。”他手腕画着圈搅拌,漆浆逐渐变成均匀的墨色,”哪像现在,净是化学品的呛味。”
    涂刷第一道漆时,滚筒在钢板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水头教我如何走Z字形:”这样不漏底,省料又均匀。”他的动作带着某种韵律,仿佛不是在涂漆,而是在给船体刺青。
    当夕阳透过舷窗在漆面投下菱形光斑时,我们已完成大半工程。水头拧开矿泉水猛灌几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他忽然轻笑:”你说咱像不像那书里炼器的道士?”汗水在他额角划出闪亮的轨迹,滴入漆桶漾起细小涟漪。
    收拾工具时,我发现他偷偷在未干的漆面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海鸥。见我盯着看,他不好意思地用刷子抹掉:”手痒了。”但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这只钢铁巨兽露出了温柔的一面。
    推开油漆房门的刹那,海风涌进来吹散了化学气味。水头摸出手机,玄幻小说的页面依然停在”上古神器”那章。而我们的神器,是这些沾满油漆的工具,和这艘正在漆层保护下继续航行的老船。
    日落时分,油漆房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水头拧亮防爆灯,昏黄的光线下,刚刷的漆面泛着湿润的光泽。”得赶在天黑前收尾,”他抹了把汗,”夜航时漆面沾了露水会起皱。”
    我们正给最后一道焊缝补漆时,老陈端着饭盒出现在门口。”给你们留了炸酱面,”他把饭盒放在通风口,”大厨特意多放了肉末。”饭盒盖上凝结的水珠在漆桶边缘洇开一小片湿痕。
    水头摘掉沾满漆点的手套,手指在工服上蹭了蹭才接过筷子。我们蹲在门槛上吃面,酱香暂时盖过了化学气味。老陈盯着未干的漆面突然说:”这黑漆让我想起老家的灶台。”他用筷子比划着,”每年腊月都要重新刷一遍。”
    远处传来七声钟响,夜幕像墨汁滴入海平线。水头打开高频电台,里面正播报北部湾的天气状况。我们借着显示屏的微光收拾工具,刷子在水桶里搅出深色的漩涡。
    回生活区的路上,水头忽然停下脚步。他指着舷窗外繁星般的渔火:”那些越南渔船上的漆,都是拿鱼油调的。”夜风撩起他花白的鬓发,”去年在岘港补漆,有个老船工送我一罐珊瑚粉,说掺进漆里能辟邪。”
    洗漱时,我发现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漆怎么都洗不掉。这让我想起水头手上那些洗不掉的色斑,像航海图上的永久标记。躺进床铺时,主机规律的震动传来,整艘船正载着新刷的漆层,航向更深沉的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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