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断尺记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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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三月二十六日的晨光像稀释的柠檬水,泼在越南最南端的海面上。李哲举着手机在罗经甲板上转圈,卓一卡的红色logo在晨光里像个灼伤的标记。
    ”完了完了,又掉线了!”李哲对着手机哀嚎,”这流量套餐后天就到期,我连个朋友圈都没发出去!”
    老陈蹲在通风口旁,眉头皱得像揉烂的海图:”我闺女昨晚发语音说考了满分,我这当爹的连个赞都点不了!”他用力拍打卫星天线罩,”这玩意儿收得到几十海里外的货轮信号,怎么就收不到陆地上的基站?”
    我提着那柄锈迹斑斑的水尺走向前甲板。尺带已经弯折出数十道痛苦的弧度,像老水手额头的皱纹。贝走道上散落的绑扎杆像巨兽遗落的骨节,我不得不侧身绕过堆叠的扭锁。
    ”第五舱,差不多。。。五米三吧。”我对着模糊的刻度拍了张照,记录本上随手画了条波浪线。正当我收卷尺链时,”啪嗒”一声脆响——尺子从最深的折痕处断成两截。
    ”水头!尺子断了!”
    水头从船首锚链舱转出来,安全帽檐下滴着汗珠:”又毛手毛脚!”他捡起断尺,拇指摩挲着锈迹斑斑的刻度,”跟你说过多少次?收尺要像卷海图,得顺着劲儿来!”
    我盯着鞋尖上凝结的盐霜:”它自己断的。。。”
    ”还顶嘴?”水头把断尺拍在管系上,”让大副更公司申请该换新的!他非说还能用,看,这下好了吧?”
    我们尝试修理时,水头直摇头:”这薄铁皮,焊枪一碰就穿!”水头不死心:”打孔呢?用最小的钻头。”老张笑了:”您当这是绣花呢?一钻准裂!”
    最后水头翻出捆消防绳:”咱自己做个量绳!”他剪下一段,仔细量着尺寸,”每五十厘米缠胶带,红黑相间,像铁路信号旗那样醒目。”
    缠绝缘胶带时,水头突然说:”我学徒那会儿,师父的尺子用了二十年没断过。”他手指灵巧地打着结,”知道为啥?每次用完都擦油,像照顾枪械那样精心。”
    绳头系上钢筋后,我们试了试手感。”沉是沉了点,”水头抹把汗,”但比铁尺软和,不容易伤着舱底。”
    正午的烈日把甲板烤得晃眼,食堂里却难得有几分清凉。我推开水密门时,空调的冷风裹着饭菜的热气扑面而来,像一脚踏进两个季节的交界。
    大厨正把最后一盆紫菜蛋花汤端上餐台,围裙上溅着油渍,额头的汗珠亮晶晶的。”今天有红烧带鱼,”他朝我扬扬勺子,”老陈特意留了条大的。”
    水头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两个铝制饭盒。他正小心地把带鱼中间那段最肥嫩的肉夹到旁边空饭盒里。”给老陈留着,”他头也不抬,”他今天量水辛苦。”
    老陈端着餐盘过来时,裤腿上还沾着机舱里的油污。”那鬼机舱,真热真埋汰”他一边扒饭一边嘟囔,”早晚得想个正经法子。”但说归说,他还是把水头留的带鱼吃得干干净净,鱼刺在盘子里摆得整整齐齐。
    食堂里嗡嗡作响,夹杂着各种口音的闲聊。李哲正跟几个年轻船员比划着手机信号强度,说到激动处差点打翻汤碗。大厨提着大铁勺走过来:”吃饭就吃饭,舞刀弄枪的像什么话!”但眼角却是带着笑的。
    我把餐盘端到角落的桌子,那里凉快,还能看见海。今天的米饭蒸得恰到好处,粒粒分明。红烧带鱼烧得入味,鱼肉轻轻一拨就脱了骨。我小口喝着汤,看窗外几只海鸥追着船尾的浪花。
    午饭后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世界骤然安静下来。生活区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门阻断,只剩下主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透过钢板传来,像一头巨兽在船体深处平稳地呼吸。床铺随着机器的震动微微颤抖,连桌上那杯水都漾着细密的波纹。
    我掀开笔记本电脑,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随便点开一个音乐列表,任凭旋律在狭小的舱室里流淌,却压根没听进几个音符。鼠标在垫子上滑动,光标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停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扫雷图标上。
    第一局轻松过关,格子噼啪绽开的声音竟有些悦耳。第二局遇到死局,索性直接重开。阳光透过圆形舷窗,在键盘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主机转速似乎提了些,震感明显加重,连带着鼠标指针都在微微发颤。
    最难的那一关已经卡了我好几天。今天不知怎的,手指格外灵活,判断也异常准确。当最后一片雷区被安全扫清,屏幕弹出通关提示时,我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合上电脑,舱室彻底暗了下来。主机的轰鸣依旧,但此刻听来却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我瘫倒在床上,感受着钢铁传来的震动,在规律的摇晃中闭上了眼睛。
    一点四十五分,不用看表,身体的生物钟比船上的电子钟还准。主机转速的细微变化、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甚至阳光透过舷窗的角度,都在提醒我该起身了。
    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眼眶里蓄满生理性的泪水。工作服搭在椅背上,汗渍在背部结成地图般的盐霜。我利落地套上裤子时,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裆部裂开一道手掌长的口子,像咧开的嘴。
    针线盒放在储物柜最底层,现在实在没工夫理会。我找了条旧腰带勒紧,破洞被勉强掩住,只是走路时还能感到漏风。这让我想起去年在马尼拉,老陈的工装裤破得只剩半条裤腿,最后用电缆扎带勉强固定住。
    推开房门,热浪像一堵墙撞来。主机轰鸣声陡然增大,甲板上传来除锈机的尖叫。我紧了紧腰带,朝工具间走去——破洞可以等下班补,但下午的活计可不会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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