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从驾驶台到504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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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的六点,我推开驾驶台的水密门,一股熟悉的寒意迎面扑来。黑暗中只有仪器屏幕发出的幽光,像深海鱼群在舱壁游动。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冰箱旁,矿泉水瓶凝结的水珠冰着掌心。
”给我也带一瓶。”大副的声音从电子海图前传来。他整张脸埋在阴影里,只有操作鼠标的手被荧光映得发青。老陈瘫在瞭望椅上,小棉帽扣在脸上,鼾声有节奏地响着——直到我递水时碰倒铅笔筒,他才惊坐起来。
”梦到人事部打电话了。”老陈揉着充血的眼睛,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滑动,”说我的休假申请卡在财务环节。”他掏出手机,解锁界面停在与妻子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等公司通知”。
大副突然敲击键盘调出航行日志:”上个月28号,公司邮件说四月要精简轮休。”他指着某段标红文字,”“优先保障核心航线“——我们这种跑东南亚的老船,算哪门子核心?”
老陈的矿泉水瓶被捏得咔咔响:”孩子下个月升学考。。。。。。”他忽然起身扒着舷窗张望,尽管外面是墨汁般的夜海,”过赤道要是再收不到信,我就给管事的老陆打卫星电话。”
”别犯傻!”大副猛地调亮雷达屏,”上周二副越级汇报,现在还在冷宫排班表上挂着呢。”他点开船员管理系统,老陈的档案页角有个闪烁的黄色叹号,”看见没?“待复核“三个字就是悬在头顶的锚。”
沉默中,我们听见老陈把空塑料瓶捏扁的脆响。窗外突然有货轮擦过,对方船艏犁开的浪花在夜色中泛着磷光,像某种转瞬即逝的信号。当船钟敲响九下时,老陈终于把脸埋进掌心,肩膀的轮廓与黑暗融成颤抖的一团。
驾驶台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只有雷达屏的绿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流动的波纹。老陈突然用指甲刮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塑料表面的刺啦声格外清晰:”今早收到老婆短信,说儿子模拟考跌出年级前百了。”
大副调出电子海图,光标在菲律宾海域画了个圈:”看这绕航路线,比老陈的心事还曲折。”他放大船舶自动识别系统界面,我们的航迹在屏幕上扭成纠结的毛线团。
老陈的拳头在阴影里紧了又松:”要是下月初回不去,孩子中考志愿填报就。。。。。。”后半句被卫星电话的突然鸣响切断。大副抓起听筒时,老陈的脊背僵成弓弦。
”气象通告。”大副挂断后轻描淡写,老陈却突然踢翻垃圾桶:”每次都是这些破事!”废纸团滚到雷达台下方,像散落的棋局。
我打开甚高频电台,杂音里夹杂着越南渔船的方言对话。老陈突然凑近扬声器,仿佛能从电磁噪音里听出人事部的决议。某艘货轮正经过船艉,桅杆上的信号灯把老陈的瞳孔映成红色。
凌晨换班时,老陈在航海日志上签字的手在颤抖。墨迹在”下一值班员”栏晕开,像滴落在海图上的泪痕。
下楼梯的脚步声在钢制廊道里颤出最后一缕余音,老陈的脚步声便迫不及待地响在可最前端。这个年近五十的水手长趿拉着一双磨偏了后跟的塑料拖鞋,从生活区尽头的洗手间开始,用粗粝的指节依次敲响每一扇墨绿色的水密门。”咚咚咚”的声响在狭窄的廊道里碰撞回荡,恰似一艘殷勤的交通艇,在星罗棋布的岛屿间逐次靠岸探访。
李哲的504房最先传来锁舌弹动的轻微声响。透过猫眼那小小的凸透镜,老陈瞧见那小子正戴着硕大的耳机趴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冷光将他年轻的脸颊映出一片幽蓝。门把手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那是上月靠泊厦门港时,他从岸上星级酒店顺手牵羊的纪念品。老陈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声,只是伸手将那块被船体震动晃得歪斜的牌子轻轻扶正。
水头的507房飘出炒花生的焦香和电视剧里字正腔圆的对白。老陈弯腰从门缝底下窥探,瞧见满地金黄的瓜子壳,以及一只搭在椅背上、随着剧情节奏轻轻点动的脚。他抬起的手在空中悬停片刻,最终只是俯身把歪斜的门口地垫踢正,仿佛完成某种隐秘的仪式。
我的505房被敲响时,钢笔尖正在”船舶稳性计算”的章节标题上洇开一个墨点。拉开门,老陈举着半包柿饼站在光影交界处:”舟山老码头买的,再不吃真要长毛了。”他的目光掠过摊开的实习记录簿,讪讪退后半步,拖鞋在钢板地上擦出细微的声响,”你忙,你忙。”
关门落锁,世界重归寂静。钢笔在格线纸上停顿,我突然想起白天测量压载水舱时,老陈趴在舱口朝下喊话的模样。他粗着嗓子提醒我尺链要垂直,额角的汗珠滴进黑暗的舱底。这个总爱串门的老水手,或许只是害怕听见自己房间里那种能将人吞噬的寂静。
夜色渐深。我继续在记录簿上写下:”在南海航行期间,通过实际参与甲板维护工作……”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与远处主机的嗡鸣交织成夜曲。而此刻,这艘两万吨级的钢铁巨轮正载着数十个各自密封的悲欢,切开热带海域温热的夜晚,向着雾气弥漫的远方缓缓驶去。
廊道顶部的照明灯因电压不稳而微微闪烁,在老陈花白的鬓角投下流动的光影。他的拖鞋声在经过大副房间时忽然放轻——那扇门贴着轮机部的值班表,表格上用红笔圈着明日凌晨的检修时间。老陈的指尖在门板上悬了片刻,最终只是拂去了消防栓上的薄灰。
眼皮沉得像浸透海水的帆布,电子表盘幽幽显示着23:07。我瘫在舱室的折叠椅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盏随着船体摇晃的防爆灯,它投下的光晕在视野里渐渐散成毛边的圆。
指尖还残留着钢笔的墨渍,实习记录簿摊在膝头,最后一行字迹被哈欠引出的泪花洇开。不过十年前,这个时间我还在大学宿舍敲着键盘,屏幕光映着年轻得发亮的脸。如今不过二十六岁,颈椎却已发出类似生锈铰链的声响。
走廊传来菲律宾籍水手哼唱的民谣,吉他弦音像浪花轻叩船壳。年轻的三副抱着篮球从门前经过,球鞋在地面擦出青春的焦躁。他们还要去艉楼甲板较量投篮,而我的脊柱正一节节松垮下来,像散了串的旧锚链。
挣扎着拧灭台灯时,防爆灯的微光在安全帽上流淌。最后瞥见镜子里那张被海风腌入味的脸——眼袋浮肿,鬓角粘着白天喷漆的星点。年轻时通宵后冲个凉就能焕发的精力,如今需要像对待精密仪器般小心调配。
主机规律的震动从钢板传来,像首古老的催眠曲。在坠入睡眠前,我迷迷糊糊想着明天清晨量水时,一定要把闹钟再调早十分钟。毕竟这片南海不会因谁的疲倦而放慢涌动的节奏,正如岁月从不为任何人暂停流淌。
在厨房拐角,他遇见正偷吃夜宵的机舱实习生。孩子吓得把半根火腿肠藏到背后,老陈却变魔术般从兜里掏出个橘子:”长身体呢,光吃咸的怎么行。”他继续踱步时,橘子皮的清香在廊道里拖出一道淡薄的轨迹。
我透过门缝看见他的影子在廊道墙壁上拉长又缩短。这个在海上漂了三十年的男人,用串门的方式绘制着属于他的航海图——李哲门把手上新挂的中国结,水头门口散落的烟蒂,我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都是他精心标注的航标。
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一个句号时,整艘船正轻微右转。透过舷窗,可以看见越南海岸的渔火连成一条摇曳的光带。老陈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生活区尽头,但那些”咚咚”的敲门声,却像沉入深海的锚链,在这个夜晚的某个角落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