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当甲板漆未干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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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来到了3月25日,离下个月不远了。
    厚厚的云层像灰绸缎般铺满天幕。我和水头拎着油漆桶踏上甲板时,竟被一股罕见的凉风撞了个满怀。
    ”嘿!老天爷开空调了?”水头伸长脖子感受着微风,安全帽带子被吹得啪嗒作响。他伸手试了试栏杆温度,惊讶地发现金属居然不带烫手感。
    我靠在舱壁阴凉处调配油漆,发现今天稀料挥发得特别慢。水头已经利索地系好安全绳,对着整片待修补的甲板划了个圈:”趁着凉快,今天把这窝锈儿子全端了!”
    他的除锈锤在阴天里敲出格外清脆的节奏。当砂轮磨过钢板时,铁屑不再像往日那样粘在汗湿的皮肤上,而是听话地落进回收袋。偶尔有海鸥掠过,翅膀搅动的气流都会带来一阵舒爽。
    ”你瞧这云,”水头停下砂轮,指着天际线附近堆积的云团,”像不像老家灶台蒸馒头时的蒸汽?”确实,那些缓缓移动的云絮正把阳光过滤成柔和的漫射光,连甲板上的影子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们甚至拆下了许久未用的长柄滚刷——在平日暴晒下,滚刷还没蘸满漆就会结膜。此刻却能从容地蘸取足量油漆,在舱盖上拖出光滑的涂层。刷子划过表面的沙沙声,与远处隐约的越南渔船马达声编织成奇妙的二重奏。
    完工时不太暖和的太阳才勉强撕开云缝,水头指着漆面开玩笑:”今天这漆干得慢,倒像是给咱们留时间歇息了。”收工具的回程路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终于不再是被烈日煎烤的狼狈模样。
    豆大的雨点突然砸在集装箱顶棚上,像敲响千百面小鼓。我们缩在货堆间的通道里,看雨水在甲板上汇成急流。“得亏这堆箱子,”水头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雾,“不然咱真要成落汤鸡了。”
    生活区的门把手上挂着水珠,推开时带进一阵潮湿的风。热水淋浴冲掉满身疲惫后,餐厅里飘着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大厨正给每只海碗浇上金黄汤汁,小高慢条斯理地往托盘上摆蒜瓣。
    “雨天人少,正好唠唠嗑。”大厨把最大一碗推给我,“今儿这汤头熬了俩钟头。”小高低头吹着热气:“面是手擀的,揉面时能听见雨打舷窗声。”
    水头咬开糖蒜:“刚看见菲律宾籍水手用雨水洗工装,真会省淡水。”大厨笑了:“他们那招弱爆了!我老家接雨水做酸菜,那才叫绝活。”他比划着腌菜缸的大小,“雨水软,腌的菜格外脆生。”
    小高突然插话:“去年在爪哇海遇台风,雨水从通风管倒灌进来。”他筷子在碗里划圈,“厨房漂着洋葱头,我们边舀水边煮泡面。”
    雨声渐小时,大厨端出藏着的酱黄瓜:“最后一罐,便宜你们几个了。”我们嚼着脆生生的腌瓜,听小高说起他外婆的泡菜秘方,需要把陶罐埋在海边沙地里发酵。
    雨水在集装箱顶棚上敲击出急促的鼓点,我们四人围坐在餐厅角落,不锈钢餐桌反射着窗外灰蒙蒙的海面。大厨把最后一份红烧带鱼推到餐桌中央,油脂在盘底凝成金色的涟漪。
    ”听说公司要调整休假制度。”水头突然打破沉默,筷子在米饭里戳出几个小坑,”老陈下船前说,下次回来可能要实行轮休制。”
    小高盛汤的手顿了顿:”我未婚妻昨天还在问,能不能赶上五一拍婚纱照。”他掏出手机,屏保上的合影被雨水打湿的袖口蹭花,”信号时好时坏,消息都发不出去。”
    大厨慢悠悠地挑着鱼刺:”上个月公司邮件说,要优先保障新船的配员。”他把挑干净的鱼块夹到小高碗里,”咱们这种老船,怕是更要往后排。”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菲律宾籍水手抱着湿透的工装跑过,橡胶鞋底在走廊留下串串水印。水头压低声音:”货运部老张透露,这个航次的绩效奖金可能要延迟发。”
    小高的筷子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我的婚期。。。。。。”后半句话被雷声吞没。大厨起身关窗,雨水顺着玻璃扭曲了远方的越南海岸线。
    ”先吃饭。”大厨重新坐下时,把辣椒酱推到每个人面前,”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整顿饭余下的时间,只剩下筷子碰碗碟的声响,和每个人心里噼啪作响的算盘声。
    饭后,大厨泡了一壶浓得发黑的普洱。茶水流进茶杯时,小高突然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日历格子。
    “按原计划,”他指着某个被圈住的日期,“这时候我该在婚纱店试西装了。”水头伸手指蘸水,在旁边画了个叉:“公司新出的轮休表我看过,下条船合并班期,休假要延后至少二十天。”
    大厨掏出手机,翻出张模糊的截图:“你们看这段——”视船舶运营情况酌情调整”,这话里有话啊。”他放大图片,红圈标着人事部通知的落款日期,“偏偏选在淡季发通知。”
    窗外雨势转急,菲律宾籍水手们在走廊奔跑的脚步声像密集的鼓点。水头突然冷笑:“上航次老轨下船前说,公司要砍掉老船的绩效系数。”他掰着手指,“资历补贴、航次奖、年终分红……层层扣下来,比疫情前少三成。”
    小高把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溅湿了桌面的“日历”:“我买房子的首付……”后半句被雷声淹没。大厨默默擦掉水渍,重新画了艘简笔画小船:“咱们就像这船,看起来在往前走,其实一直在兜圈子。”
    “叮”一声,微波炉热完的毛巾冒着白汽。大厨起身取出毛巾敷在脖子上,声音闷在蒸汽里:“明天过赤道,都精神点。岸上的事……等靠了码头再愁吧。”
    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一个码头,不过是另一段焦虑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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