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海上饺子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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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广播里响起三声短促的铃响,这是包饺子的集结号。生活区顿时活络起来,脚步声在钢制楼梯上敲出密集的鼓点。
我系上沾满油渍的布围裙走进厨房时,大厨正把六棵硕大的山东白菜抱上不锈钢案板。菜叶与案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水珠溅在我的手臂上,带着一股泥土的清新气。
”剁细些。”大厨递来两把厚重的菜刀,刀把被磨得发亮,”要像机舱碎煤机那样,碎而不烂。”
双刀起落间,菜汁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任君蔚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扒蒜,蒜瓣在他掌心发出清脆的爆裂声。他面前摆着三个不锈钢盆,分别盛着完整蒜头、剥好的蒜瓣和蒜皮。”这蒜够劲,”他抹了把呛出的眼泪,”肯定是泰国货。”
餐厅里,四张长桌拼成巨大的操作台。水头正在和面,手臂肌肉随着揉捏的动作起伏。面粉在空气中飞舞,在阳光照射下像极细小的珍珠。老陈把醒好的面团搓成长条,用刀切成均匀的剂子,每个切口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最精彩的是擀皮环节。水头拿啤酒瓶当擀面杖,面团在他掌心飞转,瓶身划过优美的弧线。三副笨拙地模仿,却把面皮擀成了地图状。”你这叫爪哇海沟。”老陈打趣道,接过面皮灵巧地一捏,就变成了饱满的月牙饺。
船身突然倾斜,一排包好的饺子顺着桌面滑动。大副伸手拦住,顺势在边缘捏出花边:”这叫防浪饺。”他的玩笑引来阵阵笑声,连窗外的海鸥都好奇地凑近舷窗。
当我端着剁好的白菜馅加入时,面板上已经排满了形态各异的饺子。水头包的像结实的小舢板,老陈的像精致的帆船,三副的则像遇险的救生艇。白菜与肉末在盆中混合时,香油的气息让整个餐厅都温暖起来。
日落时分,第一批饺子在沸水中起伏。大厨用长勺轻推锅底,氤氲的蒸汽模糊了舷窗外的晚霞。我们围着圆桌坐下,醋瓶在众人手中传递,在寂静的航行中,这顿饺子宴成了最温暖的慰藉。
当最后一批饺子皮从啤酒瓶下飞出时,夕阳正把餐厅照得透亮。面粉在空气里打着旋儿,像极细小的雪花落在众人肩头。老陈突然哼起山东老家的擀面调,调子随着擀面杖的节奏起伏,竟与主机轰鸣声奇妙地合拍。
我负责运送饺子皮。每张皮子薄得像海图纸,能隐约看见下面不锈钢桌面的反光。任君蔚扒完蒜也加入包饺子队伍,他包的饺子个个挺着将军肚,却总漏馅。水头看不下去,抓过他的手示范:”捏褶要像系缆绳,得用巧劲。”
船身猛地一晃,一排饺子顺着桌面滑行。大副眼疾手快地用胳膊围成防线,饺子们撞在他晒成古铜色的小臂上,像泊进港湾的小船。三副趁机把漏馅的饺子捏成烧麦状:”这叫创新版防浪饺!”
最热闹的是煮饺子时刻。大厨守着直径半米的大锅,蒸汽把驾驶台窗户都蒙上了白雾。当第一锅饺子在沸水里浮沉时,众人齐齐咽口水的声音竟压过了海浪声。老陈突然掏出手机拍照:”得让老婆看看,咱在曾母暗沙吃上手工饺了!”
暮色渐浓时,我们围着临时拼成的长桌开饭。醋瓶在二十多双手间传递,蒜泥的辛辣混着饺子的热气,把生活区熏得像个真正的家。水头忽然举着啤酒站起来:”祝咱们这趟,像饺子似的——外面是风浪,里头是团圆!”
饺子在胃里沉甸甸地坠着,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韭菜馅的涌动。我扶着冰凉的舷梯攀上驾驶台,铝合金扶手被月光浸得泛白。推开水密门时,海风裹着咸腥气扑面而来,稍稍冲散了满身的油烟味。
大副正靠在雷达罩旁削苹果,果皮垂成连绵的螺旋。“哟,这是吃了几个炮弹?”他眼皮都没抬,刀尖利落地剜去一块褐斑。老陈在电子海图桌前打盹,安全帽檐压得很低,鼾声像生锈的绞车。
“三十个打底。”我瘫坐在舵手椅上,感受食物顺着食道滑落的轨迹。驾驶台弥漫着咖啡和机油混合的气味,雷达屏幕的绿光把我们的脸照得像水鬼。
老陈忽然惊醒,抹了把口水:“当年在北大荒,饺子得蘸熊油吃。”他比划着熊掌的大小,“现在这伙食,精细得跟喂鹦鹉似的。”他鞋底粘着片白菜叶,随着晃动的节奏轻拍甲板。
大副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三瓣:“九六年过好望角,厨子用鲸肉包饺子。”他递给我们时,指尖沾着黏稠的汁液,“那腥气,海鸥都不愿跟船。”远处有货轮的灯火明灭,像他话里未尽的余韵。
我们嚼着苹果看夜航。自动舵保持着187度航向,船艏劈开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磷光。老陈说起老家办白事的饺子必须捏成元宝形,大副则回忆菲律宾佣包的木瓜馅饺子。他们的故事在驾驶台飘荡,像另一层意义上的雾号。
当北斗七星滑到艏楼后方时,我打了个带着韭菜味的嗝。三人突然沉默,只听见过处通风管的嗡鸣。此刻我们漂在曾母暗沙以南三百海里,而胃里的饺子正进行着最温暖的压舱。
生活区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躁动。三副正蹲在走廊清点行李,几个印着母婴店logo的纸箱格外扎眼。他把叠好的婴儿连体衣贴脸摩挲,布料上的奶香味混进了海风咸腥里。
”昨儿视频,媳妇肚子都沉到这儿了。”他比划着腰下位置,眼角笑出深沟。手机在储物箱循环播放胎心监测声,咕咚咕咚像海底冒泡。老陈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半截烟摁灭在消防沙桶里。
机工长抱着备件经过时吹了声口哨:”赶得上喝满月酒不?”三副没抬头,手指缠着捆箱的尼龙绳打结:”预产期在下月初三。”绳子突然绷断,他怔了怔,把断口塞进裤兜。
老陈的忧愁是另一种质地。他总在深夜蹲在卫星电话旁,耳朵紧贴听筒像在捕捞信号。”资历卡在电子技工。。。”他反复摩挲船员证塑封膜,”公司说这条船的系统不算数。”有次我见他对着空白资历表发呆,钢笔尖在”实习电子技工”栏悬了十分钟,最终落笔在普通机工栏。
离港前夜,三副在甲板晾晒婴儿衣物。小袜子被海风吹得鼓胀,像浮游的水母群。老陈则把专业书摊在缆桩上翻看,书页间夹着泛黄的培训**。当菲律宾籍水手唱起摇篮曲时,两人同时望向陆地方向——一个看的是产房窗灯,一个看的是海事局招牌。
航标灯在远山脊背闪烁,船正经过洋山港。三副的行李箱滚轮在舷梯发出欢快节奏,老陈的鞋底却粘着某种滞重的犹豫。我们这些继续航行的人站在缆桩旁,像在目送两个版本的自己离去——一个奔向奶瓶与尿布组成的港湾,一个仍困在资历认证的迷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