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翼桥上的独舞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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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23日,从宁波舟山出发的第三天。
    温度计的水银柱像着了魔似的往上窜。早上八点,甲板钢板已经烫得站不住脚,吸饱了阳光的热量,隔着厚厚的劳保鞋底,还能感到一股股热浪灼着脚心。
    几只灰背海鸥不知何时跟上了我们,在船头左前方滑翔。它们借着我们这艘钢铁巨轮劈开空气时产生的上升气流,翅膀几乎不动,只是偶尔微微调整角度,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表演。但这份优雅,在船员看来却是一场小小的灾难。
    飞累了,它们便毫不客气地把这船当成了歇脚的岛屿。雷达罩顶、通风帽上、甚至高高的桅杆横梁,都成了它们的“御用坐席”。后果就是,白色的、黏糊糊的鸟粪如同不规则的空投炸弹,遍布甲板和各处设备。水头早上差点中招,一滩新鲜的“弹药”擦着他的安全帽落在脚边,他骂了句方言,抬头瞪着那只肇事后悠然理毛的海鸥,无可奈何。
    “有海鸥跟着是好事,”大副在甲板上溜达,“老话说,有鸟跟着,说明离陆地不算太远,心里踏实。”他顿了顿,嘴角一扯,“就是这帮家伙太不讲卫生了。”
    清理鸟粪成了额外的任务。水头扔给老陈一个高压水枪头和一把长柄刷:“去吧,小子,先把驾驶台窗檐和雷达罩下面的冲干净,别让鸟屎腐蚀了油漆,更难弄。”
    水头那声“小子”的尾音还没散尽,老陈就认命地扛起了水枪。高压软管像条沉重的蟒蛇,在他肩头盘绕。他先爬上驾驶台顶部的翼桥,海风瞬间扑了个满怀,吹得他安全帽的带子啪啦作响。
    第一步是系紧安全带。老陈把安全绳的钩子挂在雷达基座的坚固栏杆上,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他探出身子,开始清理驾驶台正前方那块巨大的挡风玻璃。鸟粪在玻璃上干涸成灰白色的斑块,像拙劣的地图。
    他先用水枪试探性地冲了一下。水柱喷在玻璃上,汇成浑浊的细流,将一部分污迹带走。但更多顽固的污渍黏附其上,必须动用刷子。老陈将长柄刷浸入水桶,蘸饱了肥皂水,然后伸向玻璃。
    这个姿势极其费力。他必须将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才能够到玻璃的中心区域。脚底是几十米下的海面,墨蓝色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浪沫,看上去深邃而眩晕。他紧咬着牙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刷子和那块玻璃上,不敢有丝毫分神。
    “左边,对,再往左一点!顶上那摊大的!”水头在下面的主甲板上喊着,双手拢在嘴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形。老陈依言移动着刷子,一下,又一下,用圆周运动研磨着那些污迹。
    驾驶台里面,三副正在值班。他看见窗外老陈晃动的身影和偶尔因用力而绷紧的脸,便隔着玻璃对他笑了笑,抬手做了个鼓励的手势。老陈没空回应,只是喘着气,一下下地刷着。
    最难清理的是玻璃与金属边框的接缝处,鸟粪容易在那里堆积。老陈换了个角度,用刷子柄的尖端去仔细抠刮。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流进眼睛,刺得他一阵模糊,他只能使劲眨眨眼,偏过头在肩膀的工服上蹭一蹭。
    最后一遍用清水冲洗。当清澈的水流终于带走所有泡沫和污渍,整块玻璃变得通透无比时,老陈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过来,驾驶台内顿时亮堂了许多。他扶着栏杆,歇了口气,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留下的模糊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一片无边无际、正被船首缓缓劈开的、蓝得令人心慌的大洋。
    他解开安全钩,拖着水枪和疲惫,走向下一个需要清洁的区域。这场与鸟粪的战争,今天才刚刚开始。
    老陈拖着水枪软管转向右翼桥。这段悬挑在海面上的狭窄通道,是视野最佳也最让人腿软的地方。他先把安全绳换到翼桥专用锚点,钩锁扣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
    海风在这里变得狂暴,撕扯着他的工装下摆。他不得不蹲下来降低重心,像只螃蟹般横向移动。翼桥围栏只有齐腰高,探身擦洗外侧玻璃时,能清晰看见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涡流在船尾翻滚。
    “稳住!”驾驶台窗户突然推开条缝,三副扔出来半瓶矿泉水,“别学上次那个卡带,吐得安全带都解不开。”
    老陈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剩下的全浇在头顶。水珠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在甲板上砸出深色圆点。他重新握紧长柄刷时,发现刷毛间缠着根细小鱼线——不知是哪只海鸥遗落的渔猎工具。
    最难处理的是雷达屏幕罩。这个锃亮的玻璃穹顶像倒扣的碗,积存的鸟粪被太阳烤成硬壳。老陈调大水压,水柱冲击在罩面上反弹回来,把他浇得透湿。透过起雾的防护面罩,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扭曲在雷达罩上,与远处积雨云的倒影重叠。
    当最后一块污渍被刮刀铲净,整艘船的前脸仿佛刚摘掉墨镜。老陈瘫坐在翼桥角落,摘下手套查看——虎口又磨出个亮晶晶的水泡。这时几只海鸥突然俯冲下来,掠过他头顶,翅膀尖几乎擦到安全帽。
    “还来?”老陈笑骂着拾起块碎冰掷去,鸟群散开又聚合,继续围着船首盘旋。他忽然注意到领头海鸥的跛脚——右爪蜷缩着,飞行时身体微微倾斜。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安心,仿佛认定了这是连续三天跟着他们的老朋友。
    对讲机响起晚餐铃时,老陈正把工具收回储物箱。箱盖上不知谁用油漆写着“鸟粪战争永不休”,旁边画了只叉腿撒尿的海鸥简笔画。他笑着用抹布擦掉图案,却留下那行字——在这片移动的钢铁国土上,有些战斗确实永无止境。
    夕阳把翼桥栏杆拉出长长的影子,远处有货轮拉响汽笛。老陈回到生活区时,听见水头在浴室里哼歌,调子仍是那首沂蒙山小调,却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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