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永动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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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生活区的空调嗡嗡作响,却压不住舱室里蒸腾的肉香。水头从冷藏柜底层掏出油纸包着的猪头肉,冻出的白霜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塑料案板往桌上一搁,菜刀斩下时发出闷响,酱色的肉冻颤巍巍地抖。
“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啊……”水头咬开啤酒罐拉环,泡沫溢出来沾在他粗粝的手指上。他甩了甩手,抓起一块连皮带骨的肉,“我十六岁在码头上扛大包,二百斤的麻袋压得脊梁咔咔响。”
大厨嚼着花生米接话:“你那算啥?我在石料厂凿山,虎口震得端不住碗。”他伸出右手,掌根那道深褐色的疤像干涸的河床。
啤酒罐在桌面上磕出凹痕。水头灌了口酒,眼睛眯起来:“九八年发大水,我扛沙袋堵堤。水漫到腰眼,沙袋吸了水死沉,一趟下来指甲盖紫了仨。”他伸出小指,指甲确实歪着长,“后来溃口了,眼睁睁看养猪场的死猪从眼前漂过去。”
我试着掰开一块猪头肉,软骨在齿间咯吱作响。这些故事像船壳上的锈斑,听着遥远,却硌得人心头发紧。九八年发大水时我刚满月,在婴儿床里吮奶瓶。
“现在好了,”水头用筷子敲敲我的安全帽,“你们上船有劳保鞋,受伤算工伤。我们那会儿穿胶鞋泡洪水,烂脚丫子烂半年。”他忽然笑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槽牙,“有回脚肿得脱不下鞋,卫生所老头直接剪了鞋帮子。”
夜班铃响时,花生壳已在桌上堆成小山。水头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油脂顺着下巴滴在工服前襟。他起身时舱壁微微晃动,不知是船在摇还是人醉了。
“睡吧。”他拍拍我的肩,手掌粗糙得像钢丝刷,“明天过海峡有浪,吐的时候想想我们扛沙袋——好歹你还能抱着马桶吐。”
他晃悠着走向船员舱,哼起一首模糊的沂蒙山小调。我收拾着满桌狼藉,发现啤酒罐底凝着水珠,像某种未干透的眼泪。
3月22日的晨光像稀释的柠檬水,泼在微湿的甲板上。早餐的米粥热气还没散尽,量水尺已经握在手里。今天难得有凉风从东北方吹来,掠过测温孔时带出舱底陈年的铁腥气。
量水口螺纹咬合得有些滞涩,拧开时虎口发酸。尺链垂入黑暗,在舱底磕出空洞的回响。淡水舱的水痕印在晨光里泛着油彩似的虹光,4。79米——比昨天降了3公分。燃油舱的读数粘着褐色的油渍,得用棉纱反复擦拭才能看清刻度。
水头在二号货舱边磨锈,角磨机尖叫着啃噬钢板,火星溅在他的皮质护膝上。见到我来了,他关掉机器,瞬间的寂静里只听见海鸥在艏楼顶争吵。
“老规矩,”他把防护面罩推上额头,汗迹在边缘画了道灰圈,“你先打底漆,我磨完这片焊缝。”油漆桶开盖时,刺鼻的香蕉水味混进海风里。鬃毛刷蘸饱了猩红色底漆,在锈痕上拖出黏稠的光泽。
角磨机重新嘶吼起来。我们像两个修补巨兽鳞片的工匠,在钢铁的褶皱里重复着刮擦与涂抹的仪式。磨轮啃下的铁屑飞进衣领,扎得脖颈刺痒。漆点溅在鞋面上,很快凝成永恒的斑点。
快中午时,太阳终于烧透云层。甲板钢板开始发烫,油漆干得快起来,刷痕变得难以抹平。水头蹲在阴影里补水,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滑动:“再过两天过赤道,这会儿凉快得像过年。”
下午三点,最后一处补漆完成。我们靠着通风管休息,看新漆在阳光下泛出湿润的光。但视线稍往远移,就能看见前甲板那些尚未处理的锈斑,正像疮痂般长在船舷接缝处。
“明天继续。”水头用棉纱擦着扳手,螺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铁锈。他说的不只是明天,是每一个需要除锈的航海日。
海平线开始吞噬夕阳时,我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红漆,像某种无法洗净的烙印。而明天,量水尺还会再次垂入黑暗,磨锈机的尖叫将再度划破晨雾——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与熵增的搏斗。
休息哨响时,我们瘫倒在艉楼阴影里。水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壶,突然嗤笑一声:”这船?小舢板似的。”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向远方海平线,”我年轻时跑的好望角型散货,甲板有足球场大,舱盖一开,像揭开五个火山口。”
他的眼睛在烈日下眯成两道深缝:”除锈?那才叫除锈!”水壶在甲板上顿出闷响,”二十万吨矿砂压舱时,船壳接缝能裂开指头宽的锈痂。我们挂吊篮悬在四十米高空,砂轮打上去,红褐色的铁锈雨哗啦啦往海里掉,像给大海喂锈粉。”
远处有海豚跃出水面,银弧划破蓝绸般的海面。水头却视若无睹,粗糙的手指在甲板上画着示意图:”最吓人是敲货舱肋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三十米深的货舱,人顺着软梯往下爬,敲锈锤震得安全带吱呀响。底下漆黑得像矿井,只有头灯照出满天飞舞的锈尘——吸进肺里咳出来的痰都带铁腥味!”
他忽然揪起工装前襟:”这件衣服,当年在巴西港被矿粉染得红不红褐不褐,洗了三十遍还像从血池捞出来的。”防晒袖套勒出的白痕随着肌肉起伏,”现在这船?甲板走三分钟到头,舱盖用液压杆一推就开。”他摇头时汗珠甩成扇形,”你们现在叫苦的打磨量,搁当年还不够塞牙缝。”
货舱深处传来除锈机的嗡鸣,像为他的回忆配乐。水头却突然沉默,盯着自己虎口的老茧:”不过那会儿。。。…确实熬人啊。”他声音忽然低下去,”同船的老张,就是在南非外海除锈时安全带断裂。。。。。”后半句被海风吹散在浪声里。
休息结束铃刺破宁静。水头猛站起身,安全帽撞上通风管发出脆响。他抬脚碾过刚才画的示意图,钢头劳保鞋底刮出一声刺耳的”滋啦”。”
”干活!”他扔给我一把砂纸,”先把左舷那个锈包磨了!”
砂纸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我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蔚蓝,忽然看见幻觉般的图景:钢铁巨轮正在深蓝中犁开雪浪,甲板高处悬着数个摇摇欲坠的吊篮,篮中人影正被笼罩在永不消散的铁锈红雾里。
作者闲话:
这几天国庆,老家朋友结婚,回去帮忙去了,更新很慢,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