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快了齿轮。凌晨零点刚过，货舱内的喧嚣才刚刚平息，全船立刻又忙活了起来，离港的准备容不得半点喘息。
    主机的震动已经提前传来，低沉的轰鸣透过钢铁船体无孔不入，让人难以有时间休息，仿佛整艘巨兽都在焦躁地催促着启航。
    在一片忙碌的身影中，水头显得格外突出。他走起路来脚步有些醉醺醺的发飘，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但吩咐活儿、自己动手却一点没落，思路清晰得可怕。
    “关舱盖！抓紧！别磨蹭！”他嗓门比平时还大，带着一股酒后的亢奋。他可有劲儿了，推动液压杆、检查安全销的动作甚至比一些没喝酒的人还猛还快。
    解完了缆绳和拖轮，接着是放引水梯。他一如既往的冲到舷边，解帆布、甩软梯、挂卸扣，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因为醉酒而拖沓半分。
    就是这个身上酒味很重，浓烈的、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混合着汗味，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很刺鼻，靠近他工作时，那味道几乎能熏得人睁不开眼。
    周围的弟兄们都默契地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不是嫌弃，而是那味道实在冲脑仁儿。但大家眼里多少都带着点佩服和无奈——佩服的是他醉成这样还能把活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干得利利索索；无奈的是这老哥估计又把自己灌得不轻，靠这股酒劲硬扛过这最困最累的凌晨。
    水头自己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又加了劣质燃料的机器，在主机越来越强的震动和凌晨的海风中，高效而刺鼻地运转着，直到所有离港前的指令一一落实。
    水头身上那股刺鼻的酒味在剧烈活动下蒸腾得更加浓烈，混合着汗水和海腥气，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在狭窄的工作区域弥漫，几乎成了疲惫感之外的另一种感官折磨。
    全船上下都在类似的状态下高速运转。缆绳需要回收盘好，舷梯需要拉起固定，各种工具需要归位，甲板上的零散物品需要加固……每一项工作都琐碎而具体，容不得半点马虎。
    工作量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船员的肩上。疲惫感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困倦，变成了一种更深的、浸入骨髓的消耗。肌肉在抗议，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酸涩的疼痛。大脑变得迟钝，反应慢半拍，只能依靠肌肉记忆和本能去完成指令。眼皮重得像灌了铅，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保持睁开。
    每次跑越南和海南这边，都像是把发条拧到了最紧。时间上的安排被压榨得死死的，靠港、作业、离港，环环相扣，喘口气的功夫都像是偷来的。
    我和水头拖着最后一点力气挪回生活区，非常困的我俩，直接回去休息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俩沉重的脚步声。他喝完酒的那股亢奋劲彻底过去了，此刻沉默得像块沉重的铁疙瘩。他也没找别的水手聊天，径直走到自己舱门口，掏出钥匙捅开门。喝完酒的他，进去后大概直接倒头就睡了，连灯都懒得开太久。
    我也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舱室，反手锁上门，把自己摔进床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明天早上也是一样，不用起来上班，等吃午饭就行。
    黑暗中，我盯着天花板，虽然身体累得像散了架，但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嗯~还是挺喜欢这样的节奏的。虽然熬夜干到凌晨简直能要人命，但可以睡懒觉，不用被闹钟和电话铃粗暴地拽起来，这种能自主掌控的睡眠时间，在海上显得格外珍贵。就是，也需要熬夜罢了。用深夜的极度疲惫，换取一个无人打扰的、完整的上午来修复自己，这笔账，算下来似乎也不亏。
    有一次，水头揉着惺忪的睡眼，靠在餐厅门口喝着浓茶解酒，跟我唠过几句实在话。
    “这个航线很好了，其实，”他咂咂嘴，像是在品味茶叶的苦涩，又像是在品味这话里的含义，“你要是碰上跑中日韩的，那才叫一个赶尽杀绝。”
    他瞥了我一眼，看到我好奇的表情，继续说道：“一天两三个港，三天跑五个港，能把你累死！船刚靠稳就得干，干完立马解缆走人，屁股还没坐热呢，下一个码头又到了。外面甲板的活儿根本干不了一点，哪有时间啊？”
    他夸张地一挥手：“全都带缆去了！不是在带缆，就是在解缆；不是在等引水，就是在送引水。人就跟个机器似的，连轴转，停不下来。那才真叫压榨，比起来，咱们这能睡个懒觉，简直是在享福了。”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砸进我心里。是啊，虽然这里也很累，但至少还有一段完整的、可以预期的休整时间。那种高强度、几乎不给人喘息余地的航线，光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一想，身上残留的疲惫感似乎都减轻了不少。能一觉睡到午饭，在这片海上，已经算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了。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舱室，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洗个热水澡，冲掉一身汗臭和疲惫。热水烫过皮肤，带来短暂的松弛，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打算直接睡觉，立刻马上。
    但擦干身体，把自己扔进床铺，摸过手机准备设闹钟时，手指却下意识地划开了屏幕。
    咦？信号满格！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这才意识到，船正在过琼州海峡，离岸很近。现在是国内的网，信号又稳又快，刷视频、加载图片几乎毫无延迟——这在茫茫大海上，简直是堪比过年一样的奢侈享受。
    信号非常好，就舍不得睡了。
    “就看一会儿，就十分钟……”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却诚实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短视频APP。流畅的网速让信息洪流毫无阻碍地冲刷而来，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接着又忍不住点开微信，看看朋友圈的新鲜事，再回几个之前因为网络延迟一直没发出去的消息。
    这一玩，就玩到了五点钟。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浓黑透出了一丝灰蓝，海平面轮廓开始清晰。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实在是熬不住了，眼皮疯狂打架，脑袋嗡嗡作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理智终于战胜了冲动，这才舍得放下手机，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满足和深深的负罪感，安心的睡上一觉。最后的念头是：这用宝贵睡眠换来的几个钟头网上冲浪，也不知道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