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洋浦下地的小哥儿俩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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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还差几分,舱门外就响起了水头那特有的、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我其实早就换好了那身灰扑扑的工作服,正坐在床边等着这动静。
    他推开门,看见我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你小子动作挺快啊!没必要,等我喊你就行。”
    “没事,”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舷梯。我们的船已经泊在海南洋浦小铲滩的外锚地。右舷外,海水呈现出近岸特有的浑黄色,这次要放的梯子,就放到水面以上三米。不远处,一艘马力十足的大拖轮正朝我们过来,它将是送引水员的座驾。
    “嚯,这边还是用大拖轮接送引水,”水头啧了一声,“也是很奢侈。”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毕竟这里离码头没多远,也费不了多少油。但这待遇确实比一些地方好多了。如果每个港口都用这种大拖轮接送引水的话,我们就根本不可能需要放又长又麻烦的组合梯了,那样多省事啊!
    思绪间,我们已将引水软梯从舷边放了下去。放了五米左右,深度刚好,很快就把梯子末端的踏板固定妥当。远处那艘大拖轮冒着淡淡的黑烟,调整着姿态缓缓靠过来。能清晰地看到艇上那名引水员,穿着醒目的橙色救生马夹,脚下是结实的劳保鞋,装备整齐。
    “这比越南那边的水手要正规得多。”水头也注意到了,低声评价了一句。
    很快,拖轮精准地贴靠到我们的软梯旁。引水员身手矫健,几下就攀了上来,踏上甲板。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我和水头两个人,几乎没费一点气力,默契地合力就将软梯利落地收了回来,卷拢,固定。整个过程轻松得像是完成了一次日常演练。
    “接着我俩开舱吧?”水头问我。
    “老规矩。”我答道。
    不过这里的箱子不多,要开的舱盖也更少。我们径直去了办公室。大副已经把装货图和卸货图都打印了出来,铺在桌上。我对照着图纸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次只需要开两个舱。
    “正好,”水头拍了拍我肩膀,“我俩一人一个。”
    “说走就走!”我应和道。
    两人直奔货区去了。此时的天气阳光明媚,蔚蓝的天空下能见度极高,甲板上的每一个锁具、每一根绑扎杆都看得清清楚楚。视线非常的好,海风轻拂,带着一丝温热。
    我走在贝走道上,脚步比夜晚那时踏实了许多。所以这次,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腿会不小心踩空,或是被夹在冰冷的钢板缝里了。
    刚把最后一个舱盖的销子都开完,直起腰想喘口气,船上各处的广播喇叭就“刺啦”响了几声,随即传出了冷静而清晰的指令:
    “甲板部,前后准备!”
    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和水头再次分道扬镳,他快步赶往船头,我则直奔船尾,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
    一时间,船尾像按下了快进键。带缆的钢丝绳盘被拖出来;带拖轮的专用拖缆准备就绪;沉重的舷梯缓缓放下;防鼠用的挡鼠板搁到顺手的位置;准备撇缆……一系列工作做下来,节奏飞快,几乎没留喘息的时间。午后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甲板,已经浑身是汗了,工服紧紧贴在背上。
    当六根粗壮的缆绳依次被码头工人套上缆桩并慢慢绞紧,发出吃力的“嘎吱”声;当沉重的钢铁舷梯也放好,稳稳搭上码头岸沿;抬头看时间,已经是三点钟了。太阳是最热的时候,白晃晃地悬在头顶,甲板表面的温度烫得吓人,空气仿佛都在扭曲。
    一切就绪。这次没有冷箱要装卸,所以梯口显得有些冷清,也没在梯口看到老电那熟悉的身影,少了他平时带着工具包、忙前忙后的动静。
    正抹着汗,琢磨着是先去喝口水还是直接回屋,“下地!下地!”的嚷嚷声就从身后传来。是水头,他不知何时已从船头绕了回来,脸上淌着汗,眼神却带着收工后的松快。他扫了我们几个在船尾的人一眼,嗓门挺大:
    “有要下地的没?抓紧!一会儿就没车了!”
    水头那声“下地”的吆喝,像一块石头砸进疲惫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船尾几个刚忙活完、正撑着腰喘气的弟兄,眼睛亮了一下,但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下地?”一个机工抹了把脸上的汗,咧了咧嘴,“这洋浦港区荒得鸟不拉屎,下去吃沙子啊?来回车费都够买包烟了。”
    “就是,”旁边一个水手附和道,捶了捶自己的后腰,“还不如回去冲个凉,眯一觉实在。晚上还得值班呢。”
    大家哄笑了一下,纷纷摇头。水头见状,也没多劝,他自己其实也累得够呛,吆喝这一嗓子更像是完成个惯例。“行吧,那愿意去的跟我走,抓紧时间!四点半梯口集合,过时不候!”
    最后,只有两个年轻的水手和一個今天没怎么干活的机工跟了上去。他们快步走向舷梯,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岸线那片泛着热浪的水泥地上。
    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们远去,心里那点微弱的念头也熄灭了。就像那机工说的,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去一趟意义不大。汗湿的衣服黏在身上,现在最渴望的不是岸上的热闹,而是一股清凉的淡水和一张平整的床铺。
    我转身,沿着刚才奋战过的甲板往回走。太阳依旧毒辣,晒得钢板发烫。经过办公室时,看到大副还埋首在那一堆单据和积载图里,眉头锁着,手里的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船长和老轨则不见踪影,估计是在他们自己的舱室里处理文件或者休息。
    直接回了生活区。舱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空调的冷风像救命稻草一样包裹住我。我迫不及待地脱下那身能拧出水的工服,把它扔进角落的洗衣袋,然后冲进淋浴间。
    让略烫的热水从头淋到脚,冲走汗碱、油污和疲惫。直到皮肤发红,浑身骨头都被热水泡得酥软,才关掉水阀。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短袖短裤,一种近乎新生的舒适感才慢慢回归。
    肚子有点饿了。中午那点凉粥和硬饼早就消耗殆尽。我趿拉着拖鞋,走去厨房想找点吃的。
    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小高蹲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面前堆着一小捆青菜,正低头摘菜,手指飞快地剔除发黄的叶子和老根。灶台那边,大厨已经起锅热油,宽厚的背影对着门口,手里的炒勺熟练地滑过锅沿。一股浓郁的酱香和肉香随着“刺啦”一声爆响弥漫开来——他正在做拿手的红烧牛腩,深色的酱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牛肉块在汤汁里翻滚,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晚饭时间,餐厅里比中午热闹了不少。忙碌了一天的弟兄们围坐在一起,筷子飞舞,目标直指那盆油光酱亮的红烧牛腩。大家边吃边聊,船舱里充满了碗筷碰撞声和含糊的谈笑声,疲惫似乎也在这烟火气里消散了一些。
    但吃着吃着,就有人觉出点不对来了。
    “哎?水头呢?”一个水手咬着牛腩,含糊不清地问,眼睛在餐厅里扫了一圈。
    “老电好像也没来吃啊?”旁边的人附和道,也抬起了头。
    大家这才发现,平时吃饭最积极、嗓门也最大的这两位,今晚居然都没露面。他们的固定座位空着,碗筷也没人动。
    “他俩啊?”知情的大厨从厨房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用围裙擦着手,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一下班就溜了,洗澡换衣服比谁都积极!说是码头后面有家东北老乡开的小馆子,炒菜地道,啤酒管够!估计早喝上了!”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随即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带着点羡慕的笑容。
    “这俩老小子,动作真快!”
    “也不叫上我们,太不够意思了!”
    “得了吧,叫你你还能去啊?晚上不是咱俩值班?”
    抱怨归抱怨,大家心里都明白。在这海上漂久了,能逮着个机会踏上坚实的土地,坐在小馆子里喝上两杯冰镇的啤酒,吃口锅气十足的炒菜,和熟悉的兄弟扯扯淡、吹吹牛,那是比什么都强的享受和放松。那点羡慕,也就化在了咀嚼牛腩的香气里。
    而此时,在离巨轮不远处的码头后方,一家亮着暖黄灯光、门口支着烧烤炉的小店里,水头和老电确实正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几盘炒得油亮的家常菜,几瓶冒着冷气的啤酒已经见了底。两人脸色泛红,嗓门比在船上时还大了几分,正挥舞着筷子,天南海北地聊着,不时爆发出爽朗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声,把所有的疲惫和规矩,都暂时抛在了那艘灯火通明的钢铁巨兽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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