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咔哒”一声重重扣回机座，震得桌面上的灰尘都跳了一下。那句“甲板不用水了”的汇报，像卸下了最后一块压在肩上的石头。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啪”地一声，彻底松弛下来。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的淤泥，瞬间从骨头缝里漫上来，沉甸甸地裹住了全身。
    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盐粒和油漆点的沉重劳保鞋，此刻像两坨冰冷的铁块箍在脚上。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弯下腰，手指因为僵硬和疲惫，哆嗦着去解那被泥水浸透、变得又硬又涩的鞋带。鞋带扣被盐粒锈住了，费了点劲才扯开。用力一蹬！
    “噗通！噗通！”
    两只湿漉漉、沉甸甸的鞋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留下两滩浑浊的水渍。一股混合着海腥、汗酸和机油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顾不上收拾，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头顶，激得人一哆嗦，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解放般的轻松感。
    换上那双磨得发软、边缘卷起的旧拖鞋。塑料底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啪嗒啪嗒”作响。这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自由。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朝自己那间狭小的舱室挪去。
    推开舱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铁锈、汗味和隔夜水果微酸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此刻，这味道竟也带着一丝“家”的归属感。反手锁门，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热水！滚烫的热水！
    拧开淋浴开关。花洒先是喷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水流，激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秒钟后，水流开始变温，变热，最终变得滚烫！灼热的水流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带着强大的冲击力，狠狠冲刷在紧绷、冰冷、沾满油污盐粒的皮肤上！
    “嘶——！”
    滚烫与冰冷的剧烈碰撞，让肌肉瞬间痉挛！皮肤像被无数小针同时扎刺，又痛又麻！但几秒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麻痹的舒爽感迅速蔓延开来！
    滚烫的水流冲走了皮肤上的盐粒结晶、油污颗粒、细小的锈渣……也冲走了附着在毛孔深处的疲惫和寒意。僵硬酸痛的肌肉在热水的冲击下，像冻土被暖流融化，一点点松弛、软化。
    我仰起头，让滚烫的水流直接冲击在脸上、脖颈上、肩膀上。水流带着强大的力量，砸在头皮上，顺着发丝流淌，带走汗水和污垢。紧闭双眼，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渗透进每一寸紧绷的神经末梢。
    水汽迅速蒸腾，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淋浴间，白茫茫一片，带着一股硫磺皂的廉价香气和皮肤蒸腾出的热气。呼吸变得湿润而灼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皮肤被烫得发红发皱，骨头缝里的寒意彻底被驱散，只剩下一种被热水浸泡后的、懒洋洋的酥软感。我才关掉水阀。水流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滴从身上滑落，滴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带着洗衣粉味道的T恤和松软的棉布裤子。柔软的布料摩擦着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的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舒适感。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胡乱擦了几下，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脖颈上，凉丝丝的。
    刚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倒上洗衣粉，门外就传来了开饭的铃声。“叮铃铃——！”声音刺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力。
    推开舱门，食物的香气已经霸道地钻了进来。不再是上午的油腻鸡蛋饼味，也不是卤猪蹄的浓香，而是一种……混合着米饭蒸汽、炒菜油烟和某种新鲜蔬菜气息的、更家常也更诱人的味道。肚子立刻“咕噜噜”叫了起来，提醒着被热水澡暂时麻痹的饥饿感。
    厨房里早已人声鼎沸。狭窄的空间像个被塞满的沙丁鱼罐头。刚洗完澡的、还带着湿气的；刚从机舱钻出来、一身油污的；值班下来的、眼带血丝的……所有人都挤在打饭窗口前，伸着脖子，眼神饥渴地盯着里面翻腾的锅气。餐盘碰撞声、催促声、低声交谈声、还有锅铲翻飞的“哗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交响。
    我端着盘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盘子里的饭菜冒着热气：白米饭蒸得还算饱满松软；一份蒜蓉炒青菜，油亮碧绿，带着难得的蔬菜清香；一份红烧肉，虽然肥肉居多，但酱色浓郁，看着下饭；还有一小碗紫菜蛋花汤，飘着几星油花和葱花。
    刚扒拉两口热饭，胃里那股暖意还没升起来，周围的议论声就盖过了咀嚼声。话题只有一个：​明天靠港！​​
    “大管刚说了！”满脸油污的光头机工张海城，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地嚷嚷，“明早七点！准时备车！操！得起个大早！”
    “七点？”旁边一个老水手撇撇嘴，慢悠悠地喝了口汤，“备车早着呢！二副在驾驶台嘀咕，说引水员九点才上船！急啥？”
    “九点上引水？”我对面一个年轻的水手插嘴，眼睛发亮，“那靠码头得几点？十点？十一点？妈的！总算能下地了！憋死老子了！”
    “十点？”我咽下嘴里的饭，随口接了一句，“差不多吧。引水上来，拖轮靠帮，解缆带缆……一堆事。顺利的话，十点能靠上。”我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也忍不住盘算着时间。十点靠港，检疫、联检、卸货指令……折腾完，最快也得下午才能下地了。
    “管他几点！”水头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惯有的粗粝。他端着堆得冒尖的餐盘，一屁股挤坐在我旁边，震得桌子一晃。“能靠就行！操！这破船，再漂两天，老子骨头都散架了！”他夹起一大块肥腻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油汁顺着嘴角流下。“靠了港，先他妈睡个囫囵觉！然后……嘿嘿！”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眼神里闪着光，“找地方整点冰啤酒！透透的！再整碗热乎的越南粉！操！想死那口汤了！”
    话题瞬间从靠港时间，转向了下地的计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眼睛亮晶晶的，连饭都吃得格外香。
    红烧肉的油腻，青菜的寡淡，似乎都被这即将到来的自由气息冲淡了。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汗味、油污味，还有一股越来越浓的、名为“靠港”的躁动与希望。
    我低头，默默扒着盘子里的饭菜。红烧肉确实有点腻，但拌着米饭，也能下咽。青菜很清爽，带着久违的植物纤维感。胃里渐渐暖和起来。听着周围热烈的讨论，看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轮廓，心里那点疲惫，似乎也被这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期待，一点点熨平了。
    十点就十点吧。只要能踏上那块坚实的土地，闻闻泥土和绿叶的味道，喝一口热汤，睡一个安稳觉……再漫长的等待，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