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烈日漆痕,冰水刺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4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船艏那片锈迹斑斑的钢板,在正午的毒日头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水头拧开那罐暗红色防锈底漆的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溶剂味猛地窜出来,混合着海腥和汗酸气,熏得人脑仁发胀。
    “操!这味儿!”水头皱着眉,骂骂咧咧地抄起一把宽扁的油漆刷,狠狠戳进粘稠如糖浆的漆液里。刷毛瞬间被浸透,沉甸甸地往下滴着暗红的油珠。“愣着干啥?刷啊!这破地方,再不糊上,回头靠港让那帮孙子笑话咱们船是”锈罐头”!”
    我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把刷子。油漆异常粘稠,阻力很大。手腕僵硬地挥动,刷毛带着沉重的漆液,在滚烫的钢板表面艰难地推开、抹匀。漆液接触到高温钢板,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瞬间变得半干,更难推开。边缘堆起难看的疙瘩,颜色也深浅不一。
    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顺着额头、鬓角疯狂流淌,滴进油漆里,溅起微小的涟漪,也滴在滚烫的钢板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我胡乱用沾满油漆的手套背抹一把,结果只是把汗水和油漆糊得更匀,脸上火辣辣的。
    水头那边也没好多少。他动作粗暴,但效率高,嘴里不停地骂着:“用力!操!跟摸娘们儿似的!这漆是”钢兽”的遮羞布!糊厚点!匀点!”他刷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厚重、油亮但边缘粗糙的漆痕,像一道道未愈合的血痂。汗水浸透了他整个后背,深蓝色的工服紧贴在精瘦的脊梁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
    刷了不到半小时,两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油漆味、汗味、海腥味、钢板蒸腾的铁锈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操!歇会儿!喘口气!”水头终于直起腰,把刷子往漆罐边缘一搭,油亮的漆液“滴答”往下掉。他摘下安全帽,头发湿得能拧出水,头皮被晒得通红发亮。他走到旁边阴凉处(其实只是相对不晒),背靠着滚烫的舱壁滑坐下去,从工裤后兜里摸出那包被压得扁扁的香烟。烟盒皱巴巴的,沾着汗渍和油污。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烟卷也有些变形。
    他警惕地瞥了一眼驾驶台方向,确认没人注意,才飞快地把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瞬间灌满胸腔,他眯起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颤抖的叹息,仿佛这口烟是沙漠里的甘泉。烟雾缭绕中,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疲惫似乎被短暂地麻痹了一瞬。
    我刚想也找个地方喘口气,水头却突然掐灭了只抽了三分之一的烟,把烟屁股小心地塞回皱巴巴的烟盒里,重新揣回后兜。他抹了把脸,站起来:“行了!该给这”钢兽”冲澡了!操!一身臭汗!”
    所谓的“冲澡”,就是高压水枪冲洗甲板。这活儿听着简单,干起来要命。那台老旧的柴油高压水泵,启动时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震得甲板都在抖。水头把沉重的、黄铜质地的水枪递给我,枪身冰凉,但握把已经被晒得发烫。
    “抱稳了!操!这玩意儿劲儿大!”水头吼着,拧开了阀门。
    “嗡——!!!”
    一股巨大的、狂暴的水流瞬间从枪口喷涌而出!像一条被激怒的白色水龙!巨大的后坐力猛地传来!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双臂肌肉瞬间绷紧,死命抱住枪身,脚趾在湿滑的甲板上死死抠住!水枪在我怀里疯狂地扭动、跳跃,像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
    冰冷的海水以极高的压力喷射出来,打在滚烫的甲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瞬间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水雾裹挟着被冲起的油污、锈渣、盐粒,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冰冷刺骨!瞬间打透了厚重的工服!皮肤像被无数冰针扎透!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能死死闭着,凭感觉死死抱住那疯狂扭动的水枪!
    “操!稳住了!别他妈跟个娘们儿似的!”水头在旁边吼,声音在水雾轰鸣中显得模糊不清。他背着手,像个监工,在弥漫的水雾边缘踱步,时不时吼一嗓子:“左边!左边角落!鸟屎!冲掉!……船艏锚链孔!锈渣子!……操!用力!水枪抬高!冲那堆缆绳!”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水枪的狂暴。手臂的肌肉酸痛欲裂,虎口被震得发麻。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着身体,带走体温,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水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震耳的水声和刺骨的寒冷。汗水?早就被冲没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水头终于走过来,一把关掉了阀门。
    “嗡……”声戛然而止。狂暴的水龙瞬间消失。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和甲板上积水“哗啦啦”流淌的声音。
    我浑身湿透,像刚从海里捞出来,冰冷的海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滚烫的甲板上汇成一小滩,又迅速被蒸发。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肌肉僵硬。水雾散去,眼前一片狼藉。甲板确实干净了不少,油污和锈迹被冲掉了,露出湿漉漉的灰黑色钢板,但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些顽固的污渍。
    “操!凑合吧!”水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斜,热度稍减,但空气依然闷热。“收拾家伙!妈的,一身湿,风一吹透心凉!”
    我们开始收拾散落的工具。油漆罐盖好,刷子泡在稀料桶里,榔头扳手扔回工具箱。水头提着那台还在微微发烫、滴着水的高压水泵,脚步有些蹒跚。我拎着沉重的水枪和工具箱,跟在后面。湿透的工服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海风吹过,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确实“透心凉”。
    回到生活区附近,把工具归位。水头从工具间角落里摸出半瓶不知谁剩下的、浑浊的散装白酒。他拧开盖子,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他咧了咧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哈——!”然后,他把酒瓶递给我:“来一口?驱驱寒!操!别冻死!”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瓶口还沾着他的口水。刺鼻的酒精味冲入鼻腔。我屏住呼吸,仰头灌了一小口。一股火线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但一股暖意也随之在冰冷的胸腔里扩散开来,驱散了一丝寒意。
    “操!怂样!”水头嗤笑一声,夺回酒瓶,又灌了一口。他脸上泛起一点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飘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行了!滚回去换身干衣服!别他妈感冒了耽误靠港!”
    他转身,拖着湿漉漉的工服,朝着船员餐厅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微微摇晃。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酒精味和海水咸腥气。
    我站在原地,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胃里那口劣质白酒烧灼着,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夕阳的余晖给湿漉漉的甲板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远处,越南海岸线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港口隐约的灯光和起重机的剪影。
    靠港在即。一下午的油污、冰冷、狂暴水流和那口辛辣的劣酒,像一场混乱的梦。身体疲惫不堪,但心里却有种奇怪的平静。终于……要踩到坚实的土地了。虽然只是短暂停留,虽然明天可能又是新的航程,但此刻,那海岸线的灯光,像黑暗尽头的一星微弱却真实的诱惑。
    我抹了把脸上混合着海水、汗水和油漆的污渍,转身走向自己那间狭小的舱室。湿透的工服摩擦着皮肤,每一步都沉重而粘滞。身后,被冲洗过的甲板在夕阳下泛着水光,像“钢兽”流下的一行行疲惫的汗滴。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