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甲板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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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水头沉重的脚步踏上甲板,一股裹挟着咸腥和铁锈味的热浪猛地拍在脸上,像一床刚从蒸笼里扯出来的湿棉被,瞬间糊住了口鼻。
清晨那点微弱的凉意荡然无存。头顶的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不再是温柔的金色,而是白晃晃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脚下的钢铁甲板。光脚踩上去,隔着厚厚的劳保鞋底,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度。
“操!这鬼天气!”水头啐了一口浓痰,瞬间被滚烫的甲板蒸发得只剩一点白印。他摘下安全帽,用油污的袖口胡乱抹了把额头上瞬间涌出的汗珠,露出被晒得通红发亮的头皮。“先搞绑扎!操!那几根怕飞的钢丝,老子昨晚就听见它们”吱扭”叫唤了!”
他说的“怕飞的钢丝”,是固定在几个关键集装箱角上的重型卸扣和花篮螺丝。海风加上船体颠簸,最容易松动。
他径直走向船艏右侧,那里堆着几个高耸的货柜,阴影狭小,热浪在钢铁夹缝里聚集、蒸腾,像个天然的桑拿房。
我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跟过去。扳手、榔头、油壶,还有一大罐防锈润滑脂,金属工具在箱子里碰撞,发出沉闷的“哐啷”声。刚靠近那片区域,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盐粒和晒热油漆的刺鼻气味就冲进鼻腔。
水头已经蹲在一个巨大的卸扣旁边。那卸扣有小臂粗,连接着粗壮的钢丝绳,固定在集装箱底座和船体导槽之间。他伸出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用力抠了抠卸扣螺杆的螺纹缝隙。
“操!锈死了!”他骂了一句,声音被热浪烤得发干。螺杆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红褐色锈痂,边缘还凝结着白色的盐粒结晶。他拿起一把最大号的扳手,卡住螺杆的六角头。手臂肌肉贲张,肩膀下沉,猛地发力!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空气!扳手纹丝不动,锈死的螺杆像焊死了一样。水头憋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小溪般淌下,滴在滚烫的甲板上,“滋啦”一声,瞬间化作白烟。
“榔头!”他头也不抬,喘着粗气吼道。
我赶紧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把沉重的铁榔头递过去。水头接过,掂量了一下,眼神凶狠地盯着那锈死的螺杆。他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
“铛!!!”
火星四溅!榔头狠狠砸在扳手柄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水头手臂一麻,虎口生疼。那锈死的螺杆终于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松动了一丝丝。
“再来!”水头咬着牙,又是一记重锤!
“铛!!!”
“嘎吱……嘎吱……”螺杆在重击下发出艰涩的呻吟,锈粉簌簌落下。水头趁机再次发力拧动扳手!手臂的肌肉像钢筋般绞紧,汗珠甩落在滚烫的钢铁上。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螺杆被拧松了!
他顾不上擦汗,立刻抓起油壶,对着螺杆和螺纹缝隙,“嗤嗤嗤”地喷上粘稠的润滑脂。油液遇到高温的钢铁,瞬间冒起一股白烟,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他又用扳手来回拧动了几圈,直到螺杆转动顺滑,才“哐当”一声把扳手扔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妈的!跟它祖宗较劲!”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混合物,留下几道脏污的痕迹。“下一个!”
就这样,一个卸扣,一个花篮螺丝……我们在狭窄闷热的货柜夹缝里,像两只在热锅上挣扎的蚂蚁,重复着:发现锈死→榔头猛砸→扳手死拧→喷油润滑。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工服,紧贴在皮肤上,又闷又黏。安全帽的带子勒得额头发痛,汗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视野一片模糊。咸涩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消失。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榔头的敲击声、扳手的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汗水滴落的“啪嗒”声,在这钢铁蒸笼里单调地回响。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好不容易搞定了这片区域的几个关键点,水头直起腰,发出一声骨头“咔吧”的脆响。他扶着滚烫的货柜壁,喘得像头拉了一天磨的老牛。他摘下安全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操!歇口气!热死老子了!”他哑着嗓子说,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踉跄着走到货柜阴影的边缘,那里稍微有点阴凉,但热浪依旧蒸腾。他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背靠着滚烫的钢铁,也不嫌烫。
我也快虚脱了,学着他的样子,瘫坐在旁边。后背刚贴上货柜壁,一股灼热感立刻穿透工服传来,但疲惫的身体已经顾不上这点不适了。我摘下安全帽,头发里蒸腾的热气瞬间被海风卷走,带来一丝短暂的、微弱的凉意。
水头从工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来的不是烟,而是一个被汗水浸得发软、皱巴巴的半透明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块……方方正正的、颜色深褐的东西。是那种最便宜的、论斤称的、齁甜齁甜的椰子糖。糖块边缘已经有些融化,黏在塑料袋上。
他费力地撕开袋子,黏糊糊的糖块沾在手指上。他毫不在意,捏起一块,看也没看,直接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用力咀嚼着那粘牙的甜腻。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糖纸上。
他瞥了我一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来一块?齁是齁了点,顶饿。”
我犹豫了一下。喉咙干得冒火,实在不想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但胃里那点早餐早就被汗水蒸腾消耗光了,确实有点发空。我伸出手。
水头用沾满油污和糖渍的手指,从袋子里抠出一块同样黏糊糊的糖,递给我。指尖触碰到他粗糙的手掌,能感觉到厚厚的老茧和汗水的滑腻。
我把糖塞进嘴里。一股极其浓烈、廉价香精味的甜腻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汗水的咸涩和工服上的油污味,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糖块粘在牙齿上,甜得发齁,甚至有点发苦。我皱着眉,用力咀嚼着,试图用唾液稀释那过分的甜。
“操!真他妈甜!”水头自己也骂了一句,但依旧嚼得腮帮子鼓起。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早上带下来的、已经晒得温热的凉白开,试图冲淡嘴里的甜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我们俩就这么瘫坐在滚烫的甲板上,背靠着同样滚烫的货柜,在狭窄的阴影里,沉默地咀嚼着齁甜的椰子糖。
汗水依旧不停地流淌,在布满油污的脸上冲出新的沟壑。海风吹过,带着咸腥和灼热,非但没带来凉爽,反而像鼓风机吹向火炉,让汗水蒸发得更快,带走体表仅存的一点湿气,留下更深的燥热和粘腻。
水头嚼完了糖,把黏糊糊的塑料袋揉成一团,塞回口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海平线。越南海岸的轮廓似乎又清晰了一点。
“操!歇够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地上的工具都跳了一下。“该给”钢兽”刷”遮羞布”了!那破漆再不刷,回头靠港让人笑话!”
他挣扎着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我也跟着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嘴里那齁甜的余味还在,混合着汗水的咸涩,让人更加口干舌燥。
水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油壶和榔头,塞回工具箱。然后,他走到阴影外的阳光下,弯腰去提那罐放在一旁的暗红色防锈底漆。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湿透的工服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精瘦而疲惫的轮廓。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只没提油漆桶的手,极其迅速、隐蔽地往自己工裤后兜里塞了点什么。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塞完后,他还下意识地用手掌在裤兜位置按了按,确认了一下。
我心头一跳。那形状……扁平的,方方的……像半包被压扁的香烟。
水头直起腰,提着沉重的漆桶,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被汗水和油污糊满的、带着惯常焦躁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小动作从未发生。他冲我扬了扬下巴:“走!去船艏!昨天那片锈皮还等着呢!”
他提着漆桶,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向船艏那片毫无遮拦的、被烈日暴晒的区域。阳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滚烫的甲板上,微微晃动。
我站在原地,嘴里残留的甜腻感似乎更浓了。看着水头那被汗水浸透、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半包烟……是他偷偷藏的私货?还是准备等下偷偷抽两口提神?在这片被烈日和油污统治的甲板上,这点微不足道的“违禁品”,竟成了他疲惫身躯里,唯一能自主掌控的、带着点辛辣慰藉的“宝藏”。
我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肺叶都感到刺痛。弯腰,拎起沉重的工具箱,跟了上去。脚下滚烫的甲板,仿佛要把鞋底融化。前方,水头已经蹲在了昨天没刷完的那片锈迹斑斑的钢板前,打开了油漆罐盖子。那股熟悉的、刺鼻的溶剂味,混合着海腥和汗酸气,再次霸道地冲入鼻腔。
又一个轮回,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