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肌肉记忆下的生活和工作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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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9日,目前我船的位置,离越南码头越来越近了。
    清晨的阳光,像一束束滚烫的金针,穿透薄薄的舷窗帘布缝隙,狠狠扎在眼皮上。
    我皱着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铁锈味的枕头里,试图躲开这灼人的“闹钟”。
    但没用。
    阳光固执地移动着,最终落在沙发靠背上那块褪色的帆布上,光斑亮得刺眼。我伸手一摸,帆布表面被晒得发烫,温度透过布料灼烤着指尖。
    七点半。再赖下去也没意义。我挣扎着坐起,骨头缝里还残留着昨夜颠簸的酸涩。推开舱门,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隔夜潮气、机油味和……隐约传来的、熟悉的、带着点油腻焦糊的早餐气味。这味道像根无形的线,瞬间勾住了胃袋,也带来了某种“果然如此”的无奈感。
    洗漱池的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海水的咸涩味。胡乱抹了把脸,冷水激得人一哆嗦,残留的睡意被冲散了大半。镜子里的脸有些浮肿,眼底下挂着淡淡的乌青。
    用那柄塑料梳子耙了耙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套上那件沾着昨天油漆点的工服,推门下楼。
    餐厅里光线明亮了些,但空气依旧沉闷。那股油腻焦糊味更浓了,混杂着小米粥特有的、带着点生涩气的谷物味,还有腌萝卜的咸酸气。几张长条餐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大多低着头,沉默地对付着眼前的食物,脸上带着清晨特有的、尚未完全清醒的麻木。
    打饭台面上,大厨正拿着个大勺,在平底锅里“滋啦滋啦”地翻着什么。小高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盛粥。锅里堆着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鸡蛋饼。
    果然。黄澄澄的面糊被摊成厚薄不均的圆饼,在锅里煎得边缘焦黑卷曲。油放得太多,饼体在油里半煎半炸,吸饱了油脂,变得沉重而油腻。大厨用锅铲铲起一张,“啪”地甩进旁边的不锈钢托盘里。那饼还在“滋滋”冒着油泡,边缘滴下的油珠在托盘底汪成一小滩亮晃晃的金黄。
    “鸡蛋饼!小米粥!煮鸡蛋!腌萝卜!”小高扯着嗓子喊,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
    我端着盘子走过去。大厨眼皮都没抬,铲起一张油汪汪的饼,“哐当”一声扣进我盘子里。那饼热得烫手,沉甸甸的,油立刻浸透了盘子底。
    接着是一勺小米粥。粥熬得火候明显不够,米粒是米粒,汤水是汤水,稀稀拉拉,颜色寡淡,散发着一股生米和糊锅底混合的、令人不悦的“夹生”气味。
    一颗白水煮鸡蛋滚进盘子角落,蛋壳上还带着水珠。最后是一小撮切得薄薄的、颜色惨白的腌萝卜片,蔫蔫地堆在一边,散发着一股单纯的、尖锐的咸酸气。
    找了个角落坐下。盘子里的“盛宴”散发着复杂的气息。我用筷子戳了戳那块鸡蛋饼。边缘焦硬,中间部分却湿软油腻,筷子尖戳下去,能感觉到里面吸饱的油水。
    咬一口,外皮带着焦糊的苦味,里面是软塌塌、油汪汪的面糊,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植物油的腻味,糊在舌苔上,咽下去都费劲。油珠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桌上。
    叹了口气,放下饼。端起碗,喝了一口小米粥。温吞吞的,米粒硬邦邦的,硌牙。那股生涩的谷物味和隐约的糊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毫无暖胃的舒适感,反而让人有点反胃。胃袋发出无声的抗议。
    目光投向那碟腌萝卜片。夹起一片,放进嘴里。脆倒是脆,但除了死咸和一股生萝卜的辛辣气,几乎没有其他味道。腌得不够入味,或者……根本就没用心腌?纯粹是切了用盐杀水凑数的。
    实在没胃口。我起身,走到调料台。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终于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印着红油和辣椒图案的榨菜。撕开包装,一股浓烈的咸香和辛辣气冲出来,带着防腐剂特有的味道。把里面油亮亮的、切得碎碎的榨菜丝倒进粥碗里,用勺子搅了搅。红油在寡淡的粥汤里晕开,染上一丝浑浊的红色。
    这下好多了。至少有了点咸味和辣味刺激味蕾。我埋下头,就着这包重口味的榨菜,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碗夹生的小米粥。
    咸、辣、生米粒的硬涩、榨菜的脆……复杂的口感在嘴里打架,谈不上好吃,但至少能下咽了。那颗煮鸡蛋被我剥了壳,蛋白光滑冰凉,蛋黄噎人,也勉强塞进了肚子。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碗的“叮当”声和低低的咀嚼声。窗外,海面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越南的海岸线应该就在不远的前方了,那里或许有新鲜的米粉、滚烫的牛肉汤、香脆的法棍面包……但此刻,胃里填充着的,只有这盘油腻的鸡蛋饼、夹生的小米粥、死咸的萝卜片,和这包靠重口味撑场面的榨菜。
    这就是靠港前的最后一个海上清晨。身体离陆地越来越近,胃却还留在那片粗糙、油腻、带着铁锈味的海上生活里。我喝完最后一口混着榨菜碎的粥汤,放下碗。盘子里的鸡蛋饼还剩大半张,油汪汪地瘫在那里,像一块冷却的、无人问津的油毡。
    胃里被那碗靠榨菜撑场面的小米粥和噎人的煮鸡蛋填得有些发胀,但谈不上舒服,更像塞进了一团温吞的、带着生涩味的棉絮。嘴里残留着榨菜的咸辣和劣质油的腻味,喉咙发干。我灌了几口凉白开,勉强冲淡了那股不适感。
    餐厅里的人陆续散去,脚步声拖沓。窗外,海面的粼粼波光更加刺眼,越南海岸线的轮廓在晨雾中似乎又清晰了一点。靠港在即,本该有点期待,但心里却像这餐厅的空气一样,沉闷得提不起劲。
    我转身,沿着熟悉的楼梯,一步步挪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那扇薄薄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铁锈、汗味和隔夜水果微酸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像个被遗忘的罐头盒。舷窗的窗帘没拉严实,一道滚烫的阳光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床铺中央,把帆布床单晒得发烫。
    没开灯。也没坐下。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后背能感受到船体主机传来的、低沉的、有节奏的震颤。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叠得还算整齐的工服上——油污斑驳的帆布裤子,沾着黄油漆点的上衣,还有那顶帽檐被汗水浸得发硬的安全帽。
    时间像粘稠的糖浆,缓慢地流动。七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
    我太熟悉这个节奏了。水头那老家伙,像一台上了发条的闹钟,精准得可怕。八点整,那沉重的、带着不耐烦的脚步声就会准时在走廊里响起,接着是“嘭!嘭!嘭!”毫不客气的砸门声,震得薄铁门嗡嗡作响,然后门锁“咔哒”一声被蛮力推开,他那张沟壑纵横、带着宿醉般红眼睛的脸就会堵在门口。
    “磨蹭啥呢?!操!甲板上都长毛了!”——台词我都替他编好了。
    今天,我不想再被他那“刚起就穿好衣服”的戏谑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更不想被他那砂纸般的嗓子吼得耳膜疼。
    深吸一口气。动手。
    脱下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便服(其实也沾了点早餐的油星),随手扔在发烫的床铺上。抓起帆布工裤,冰凉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海风和铁锈混合的粗粝感。
    套上,扣好皮带,金属扣“咔哒”一声轻响。再套上那件油污的上衣,肩膀和肘部磨得发亮,前襟还残留着昨天刷漆时溅上的暗红斑点。最后,扣上安全帽的带子,帽檐压了压。
    穿戴整齐。站在舱室中央,像个等待检阅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只是这“武装”沾满油污,散发着汗酸和油漆味。
    七点五十八分。
    我走到门后,背靠着冰冷的铁皮舱壁。耳朵竖起来,捕捉着走廊里任何细微的声响。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即将投入战斗前的、带着点厌烦的亢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工服袖口上的一块干结的油漆痂。
    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今天上午要干的活,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离越南海防港越来越近了,靠港前的例行检查、维护、清洁,一样都跑不了。
    绑扎检查!这是头等大事。那些暴露在甲板上的钢丝绳、卸扣、花篮螺丝,经过几天的风浪颠簸和盐雾侵蚀,肯定有松动的、锈死的。水头那双鹰眼不会放过任何隐患。得跟着他,拿着扳手和榔头,一根根、一个个地敲打、拧紧、上油。蹲着、跪着、趴着,在湿滑的甲板上,顶着越来越毒的日头,跟那些锈死的螺栓较劲,虎口震得发麻,汗水流进眼睛,又咸又涩。
    除锈补漆!船艏那片昨天没刷完的防锈漆,今天肯定逃不掉。那罐粘稠得像糖浆的暗红底漆,那刺鼻的溶剂味,那笨重的刷子。蹲在滚烫的甲板上,手腕机械地摆动,把油漆抹在粗糙的钢板表面。油漆滴在手套上、工服上,洗都洗不掉。海风一吹,还没干的漆面沾上一层盐粒,白忙活。水头肯定会在旁边骂骂咧咧:“操!没吃饭啊?!用力刷!匀点!”
    下午甲板冲洗!靠港前,这“钢兽”总得洗把脸。高压水龙,那玩意儿后坐力大得像匹野马。抱着冰冷沉重的铜质水枪,顶着反冲的力道,把咸涩的海水狠狠冲刷在甲板的每一个角落。油污、盐渍、铁锈渣、甚至昨天留下的油漆点子,都得冲掉。水雾弥漫,瞬间打透衣服,冰冷刺骨。水头会背着手在旁边监工,时不时吼一嗓子:“角落!冲角落!那旮旯还有鸟屎!”
    还有库房整理、工具清点、消防器材检查……一堆零碎活,水头总能给你找出事儿来。他那句口头禅“眼里要有活儿!”,翻译过来就是“别想偷懒!”
    八点整。
    走廊里,准时响起了那沉重、拖沓、带着点不耐烦的脚步声。像一头疲惫的老熊在踱步。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嗒…嗒…嗒…”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舱门外。死寂了一秒。
    紧接着——
    “嘭!嘭!嘭!”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预料般响起!震得门板嗡嗡颤抖,连带着我后背抵着的舱壁都在共鸣!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我深吸一口气,在门被推开的前零点一秒,猛地拧开了门锁,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水头那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安全帽歪扣着,帽檐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惯有的焦躁,正准备抬脚再踹。他显然没料到门会突然从里面打开,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上下打量着我——从头到脚,穿戴整齐的工服,扣紧的安全帽,甚至手套都揣在口袋里露出了半截。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被你小子抢先一步”的、混合着不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你识相”的复杂神情。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似乎想骂句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咕哝。
    “操!……还挺利索!”他最终憋出一句,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昨晚又喝多了?)。他放下那只抬起的脚,侧身让开一点,“磨蹭啥?赶紧的!今天活儿多着呢!绑扎、补漆、冲甲板……操!一堆破事!眼瞅着靠港了,别他妈给老子掉链子!”
    他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烟草的焦糊味和隔夜的酒气,熏人。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那宽阔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带着一身油污和清晨的戾气,率先朝着通往甲板的舷梯走去。脚步声依旧沉重,拖沓。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融进走廊昏暗的光线里。清晨的阳光从舷窗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晃动的影子。空气中,残留着他带来的烟草味和汗味。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套,粗糙的帆布质感硌着指尖。胃里那团温吞的棉絮似乎又沉了几分。预料之中的活计,预料之中的水头,预料之中的……又一个在油污、铁锈和咸涩海水中打滚的上午。
    “来了。”我低声应了一句,声音不大,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后,迈步跟了上去,踏入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烫、即将被汗水和海水浸透的甲板战场。新的一天,旧的轮回,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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