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驾驶台看日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3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吃完最后一口甜甜的橙子(平时也可能是脆苹果或甜瓜),手指上还留着水果的凉气和香味。肚子里塞满了热乎的饭菜和清凉的水果,感觉身上那股紧绷的累劲儿好像被这顿简单的饭冲淡了一些。房间里飘着水果的酸味和工作服上没散干净的油味。
    没开灯。窗外,天眼看着快黑下来了。灰蓝色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像在燃烧的金红色,云彩边儿像烧红的铁水在翻滚。
    海面也不再是白天那种单调的深蓝色,而是被这晚霞点着了,铺开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跳动着金红火苗的绸子。船头劈开的浪花,不再是冰凉的白沫子,而是像滚烫的金水一样飞溅起来。
    这景象美得让人心惊,但也透着一股世界末日般的孤单。我不想错过。趁着这最后的光亮还没被黑夜吞掉,我推开门,沿着熟悉的楼梯,一步步往上爬,走向驾驶台。
    推开那扇厚厚的隔音门,一股混合着电子设备发热、老旧海图、便宜咖啡和淡淡烟味儿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比甲板下面安静多了,也……更孤单了。巨大的弧形玻璃窗外,那燃烧的金红世界毫无遮挡地撞进眼里,比在下面看更震撼,也更……空荡荡的。
    驾驶台里光线很暗,只有仪表盘和电子屏幕发出幽幽的冷光。雷达屏幕上,绿色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又收缩,像深海怪兽睡着时的呼吸。电子海图泛着蓝光,上面那个代表我们的小三角,正不紧不慢、但又很固执地在深蓝色的虚拟海里移动,朝着一个叫海防的地方前进。自动舵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响声,是这片安静里唯一不变的背景音。
    大副(也可能是船长)背对着门口,站在办公桌前,眯着眼盯着电脑屏幕。台灯昏黄的光照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有点驼的背。听到门响,他也没回头,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走到舵轮旁边的空位站好,没打扰他。眼睛看向窗外那片燃烧的海和天。
    夕阳,那个巨大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到的金红色大火球,正无可挽回地沉向墨蓝色的海平线。它不再刺眼,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有点悲壮的温暖。光芒把驾驶台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冰凉的舵轮、闪烁的仪表盘、甚至大副有点驼的背影。雷达屏幕上那幽绿的波纹,在这暖金色的衬托下,显得更深邃神秘了。
    海面被染成一片沸腾的猩红色。船开过划出的航迹,不再是洁白的V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像铺满了熔化的金子一样的路,笔直地伸向那轮快要沉下去的落日。感觉我们正航行在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火焰之河上。浪尖上跳动着细碎的金光,像无数跳舞的小火精灵。
    风好像也停了。海面异常平静,只有船体破开水面时低沉的“哗哗”声,还有螺旋桨在深水里搅动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震动感。这安静,让眼前这燃烧的辉煌显得更宏大,也更……孤独了。
    我靠在冰凉的舷窗边,额头贴着玻璃。玻璃传来夕阳的余温和深海的凉意。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是累过之后的放空?是对这壮丽景象的敬畏?还是对这无边无际的孤单……有点茫然?
    在这艘移动的钢铁孤岛上,驾驶台是它的大脑,也是它的眼睛。我们控制着它,也被它带着,碾过无边无际的深蓝大海。现在,站在这离海面最高的地方,看着这天地熔炉般的景象,人显得特别渺小。所有的吵闹、争夺、疲惫、甚至那半个卤猪蹄带来的短暂满足感,都被这无边的猩红和深蓝冲淡、吞没了。
    大副终于放下文件,直起腰。他端起保温杯,抿了口浓茶。转过身,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燃烧的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深深的皱纹在夕阳的金光里特别明显。眼神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看惯了这样的景象,可能早就把这份壮丽和孤单,一起刻进骨子里了。
    “快落完了。”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自动舵的嗡嗡声盖过。
    我们都没再说话。虽然隔着几步远,但都站在巨大的舷窗前,看着那个巨大的金红火球,一点一点,沉入墨蓝色的深渊。最后的光芒在海平线上挣扎、跳动,然后彻底熄灭。
    天空瞬间从燃烧的金红,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带点紫的靛蓝色。海面上的熔金也迅速冷却、变暗,被深沉的墨蓝吞没,只留下船尾那道长长的、泛着微弱磷光的白色航迹,像一道孤独的伤疤,刻在无边的黑暗里。
    驾驶台里的灯好像自动调亮了一点。仪表盘的冷光重新成了主角。雷达屏幕上的绿色波纹依旧在无声地扩散。电子海图上,那个代表我们的小三角,还是不紧不慢、固执地在深蓝中移动着,驶向那个还看不见的、叫海防的地方。
    大副重新坐回电脑前,俯身敲起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驾驶台的各种杂音里。
    我还站在舷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彻底沉入黑暗的海。指尖碰到的玻璃,已经冰凉。胃里那点温暖的食物和水果的甜味,好像也随着那沉没的夕阳,一起凉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海腥味的孤独,和脚下这艘“铁家伙”永不疲倦的、碾过深海的震动。
    窗外的金红大火彻底熄灭,沉入墨蓝的深渊。最后一点挣扎的霞光也被靛蓝的夜幕吞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天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点紫色的灰烬痕迹。海面不再是燃烧的绸缎,变成了一块巨大、厚重、像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深得看不见底。船头劈开的浪花,也失去了金子的辉煌,重新变回冰冷、破碎的白色泡沫,在探照灯短暂的光柱下翻滚、碎裂,转眼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驾驶台里的灯早就调亮了,仪表盘和屏幕的冷光成了主宰。雷达屏幕上,绿色的波纹无声地扩散、收缩,像深海怪兽睡着时的呼吸,扫描着这片无边的墨色。电子海图泛着幽蓝的光,那个代表我们的小三角,依旧固执地在深蓝的虚拟海里,朝着一个叫海防的目标,不紧不慢但坚定地移动。
    我还靠在舷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玻璃挡住了外面海风的呼啸,却把深海的寒意一丝不差地传进来。胃里那点食物带来的暖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机油和电子设备灰尘味的凉意。
    眼睛看向窗外那片无边的黑暗。一开始,是纯粹的、浓稠的墨黑,像宇宙刚诞生时的混沌。眼睛需要点时间适应这极致的黑暗。
    慢慢地,像墨水里撒进了散落的星砂,一点点微光开始在视线边缘浮现。不是天上的星星——天空被低垂的云层盖住,星光透不下来。是海上的灯光。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微弱,渺小,却顽强地在无边的墨色中亮着。它们散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上,有的近点,有的远点,有的亮点,有的暗点,像被随手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可能是一艘万吨级的远洋货轮,巨大的钢铁身躯在黑暗中潜行,只有驾驶台和舷窗透出几点灯火,像巨兽睡着时半睁的眼睛。也可能是一艘小小的近海渔船,船舱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渔灯,随着海浪摇晃,像风中挣扎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寻找着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距离太远了。根本分不清是什么船,更看不清轮廓。只有那一点、一点的光,固执地亮着,成了这片死寂墨海里唯一的、微弱的路标。它们彼此隔绝,沉默地航行在自己的航线上,像宇宙中互不相识的星星,隔着亿万光年的虚空,冷漠地对望着。
    偶尔,雷达屏幕上会有一个小小的、移动的光点,和某个遥远的灯火位置重合。冰冷的电子信号,短暂地把两个在黑暗中孤独航行的灵魂连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汽笛的问候,没有灯光的交流。只有沉默的航行,和那一点在黑暗中独自燃烧的光。
    大副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达到舷窗边来了,手里端着保温杯。他和我一样,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点缀着星火的墨海。他的目光深邃,好像能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清每一盏灯背后的故事——是装满货要回家的疲惫?是空着船出海的希望?还是像我一样,只是在这无边的墨色里,固执地朝着一个定好的地方挪动?
    “看,”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打破了驾驶台里只有设备嗡嗡响的寂静。他没指具体方向,只是用下巴微微示意那片星火,“每个亮儿,都是一艘船。漂在这大海上,跟咱们一样。”
    他停了一下,喝了口浓茶。热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很快散了。
    “有的往北开,有的往南开。有的装满了货,有的跑着空船。有的急着回家,有的……可能永远也靠不了岸。”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又像在念一首古老而苍凉的海上歌谣。
    我没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抵着冰凉的玻璃,好像想从那遥远的、微弱的光点里,吸到一点点同样微弱的暖意或共鸣。孤独感并没有因为这些光点出现而消失,反而像墨水滴进清水里,更清晰地弥漫开了。原来,这无边的黑暗里,不只有我们一艘船在挣扎前行。但这种“陪伴”,因为距离太远又沉默不语,反而让人觉得更……寂寞了。
    脚下的船体传来一阵深沉的、有节奏的震动。主机在黑暗的深处轰鸣,推动着这万吨钢铁,碾过冰冷的海水,朝着那看不见的终点前进。窗外,那些遥远的灯火,依旧在墨色的绒布上,无声地闪烁、摇曳,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属于所有漂泊者的无声电影。而我们,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盏灯。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