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半只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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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习的警报声终于彻底消散在机舱的嗡鸣和海风里,留下满身的机油味、汗酸气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人群像退潮般散去,脚步声凌乱而沉重,朝着各自的方向挪动。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胃袋的空虚感立刻占据了上风,咕噜噜的抗议声此起彼伏。
大厨和小高几乎是跑着冲向厨房的。厨房里弥漫着未散的演习紧张和一股……浓郁的、带着酱香和肉香的暖流!卤猪蹄!那熟悉而诱人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神经,将演习的麻木和机舱的阴冷驱散了大半。
餐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躁动取代。饥饿感像苏醒的猛兽,在每个人的胸腔里低吼。
大家顾不上换下沾着油污和汗渍的工服,也顾不上洗把脸,像被磁石吸引般涌向打饭窗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厨房里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锅盖掀开!白茫茫的蒸汽“呼啦”一下腾起,带着滚烫的湿气扑在脸上!蒸汽散开,露出锅里翻滚的、酱色浓郁的汤汁。汤汁里,沉浮着十几只油光发亮、颤颤巍巍的卤猪蹄!
深褐色的酱汁裹满了每一寸褶皱的皮肉,浓郁的八角、桂皮、酱油和糖的复合香气,混合着肉脂的醇厚,霸道地冲撞着鼻腔,瞬间勾起舌底疯狂的唾液分泌。
“每人半个!”大厨的声音穿透蒸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手里拿着一把厚背菜刀,刀尖油亮。小高在旁边端着不锈钢大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窗口外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
大厨的动作麻利而精准。手起刀落!“咔!”一声脆响!一只肥硕的猪蹄应声被斩成两半!断口处,酱色的胶质颤巍巍地抖动,露出里面粉嫩酥烂的瘦肉和晶莹剔透的蹄筋。油亮的酱汁顺着刀锋滴落。
“第一个!”大厨吆喝一声。小高立刻用长柄夹子夹起那半只猪蹄,“啪嗒”一声,精准地扔进伸到窗口的第一个餐盘里。那半只蹄子躺在盘子里,还微微颤动着,酱汁四溢,热气腾腾。
窗口瞬间炸了锅!
“我的!我的!”
“这边!这边!”
“操!别挤!”
筷子、勺子、甚至手指,都成了争夺的武器。餐盘碰撞,身体推搡,粗重的呼吸和低声的咒骂混作一团。眼睛死死盯着大厨的刀和小高的夹子,计算着下一个轮到自己时,锅里还剩多少“肥美”的部分。
轮到我了!我几乎是扑到窗口,把盘子塞进去。眼睛死死盯着锅里。大厨的刀正落在一只看起来格外肥厚的猪蹄上!“咔!”刀光一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蹄膀那半?还是蹄尖那半?
夹子落下!夹起的是……蹄尖那半!稍显瘦小,骨头多些。一丝失望掠过心头,但瞬间被更强烈的饥饿感淹没。管他呢!是肉就行!
“啪嗒!”我的半只蹄尖落进盘里。我像护着珍宝一样,紧紧攥着盘子,挤出拥挤的人群,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
盘子里的半只蹄尖,油亮诱人。深褐色的酱汁均匀地裹满了每一寸褶皱的猪皮,散发着致命的热气和香气。我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顾不上烫),夹起一块连着皮的蹄尖肉。
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合——几乎不需要用力!那层厚厚的、饱吸酱汁的猪皮,像最上等的果冻般,瞬间在舌尖化开!软糯!滑腻!带着浓郁的酱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甜!
皮下的胶质粘糯缠绵,拉扯着唇齿。蹄尖的瘦肉部分,早已炖得酥烂入味,纤维松散,入口即化,咸鲜的肉汁在口腔里爆开!骨头缝里的蹄筋,软糯弹牙,带着独特的韧劲和胶质感,越嚼越香!
太满足了!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升起,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疲惫。所有的辛劳、演习的烦躁、机舱的闷热,仿佛都被这一口软糯咸香的胶原蛋白抚平了。我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这短暂的、纯粹的感官愉悦。
然而,这愉悦是短暂的,也是有限的。
锅里的猪蹄很快见底。最后几块被斩开的蹄子,不可避免地带着更多的碎骨和零散的皮肉。小高用夹子扒拉着锅底,把那些粘连的碎肉、脱落的蹄筋、甚至滚落的花生米(如果有的话),一股脑地刮进最后几个幸运儿(或者脸皮够厚、挤在最前面的人)的盘子里。
“没了!没了!”大厨敲了敲锅沿,声音带着一丝解脱。
那些没抢到最后“精华”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盘子里颤巍巍的蹄尖或蹄膀,再看看自己盘子里那几块孤零零的、酱色寡淡的配菜(通常是几片煮得发黄的包菜或土豆),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嫉妒和一丝不甘。空气中弥漫着没吃饱的怨念和浓郁的肉香残留。
水头端着盘子坐到我旁边。他盘子里是半只蹄膀,肥厚丰腴,酱汁淋漓。他得意地冲我晃了晃,然后张大嘴,狠狠咬了一大口!肥美的皮肉塞满口腔,他满足地咀嚼着,腮帮子鼓动,油亮的酱汁顺着嘴角流下,他也浑不在意,伸出舌头舔了一圈。
“操!香!”他含糊不清地嘟囔,又灌了一大口凉白开。
我低头看看自己盘子里那半只蹄尖,骨头多,肉少。但我也学着水头的样子,用筷子仔细地把骨头缝里每一丝软烂的肉、每一块颤巍巍的胶质都剔下来,连带着粘在骨头上的酱汁也吮吸干净。最后,连那几块炖得软糯的花生米也没放过。
盘子很快见了底,只剩下几根光溜溜的骨头。胃里有了热乎的食物垫底,身体暖和起来,演习带来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一些。虽然只有半个,虽然没抢到最肥的,但这口软糯的卤猪蹄,就像这枯燥、疲惫、充满铁锈味的海上生活里,一道短暂却温暖的油光。
餐厅里,咀嚼声、吮吸骨头声、满足的叹息声、以及没吃饱的低声抱怨,混杂在一起。空气里,浓郁的卤肉香久久不散,像一场盛宴后的余韵,也像是对下一次“开荤”的遥远期盼。
驾驶台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哐当”一声推开,老陈和大副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长时间高度紧张后的疲惫,眼白里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老陈的制服衬衫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脊梁骨上。大副的领口扣子松开了两颗,一丝不苟的发型也有些凌乱,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
餐厅里弥漫的浓郁卤肉香,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包裹了他们。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香气轻轻拨动了一下,松弛了几分。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几个还在慢悠悠剔牙或灌凉白开的。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残留着啃光的骨头、油亮的汤汁和几片孤零零的菜叶。
老陈径直走向打饭窗口。大厨正拿着大勺,用力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锅里只剩下一点粘稠的、混着花生碎和肉渣的酱色汤汁,以及几块被捞剩下的、炖得软烂的土豆块。
“老陈!大副!就剩点汤底了!”大厨头也不抬,声音带着点锅气,“猪蹄早抢光了!渣都不剩!”
老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大号搪瓷缸子递了过去。那缸子边缘磕碰得掉了好几块瓷,露出黑黢黢的铁胎。大厨瞥了一眼,没多问,舀起一大勺滚烫的、油汪汪的汤汁,“哗啦”一声倒进缸子里。汤汁浓稠,泛着油光,里面翻滚着细小的肉末、蹄筋碎屑和几粒饱满的花生米。
老陈接过缸子,沉甸甸的,烫手。他又走到饭桶旁,掀开盖子。桶底还剩一层温热的米饭,被蒸汽熏得有些发粘。他拿起饭勺,用力压实,刮了厚厚一层米饭,堆在缸子里的汤汁上。米饭瞬间被酱色的油汤浸透,染成诱人的深褐色,热气腾腾。
他端着这缸“汤泡饭”,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动作有些迟缓,腰背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被工作榨干后的虚脱感。
他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先从工服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只……被啃得极其干净的猪蹄骨头!骨头表面泛着一种近乎惨白的光泽,关节缝隙里连一丝肉筋都看不到,蹄尖的软骨都被嚼碎吞了,只剩下光溜溜、硬邦邦的骨头棒子。骨头断口处,还能看到清晰的牙印——那是他刚才在驾驶台紧张监控演习时,趁着间隙,躲在角落,用后槽牙一点一点,像啮齿动物啃木头般,硬生生把最后一点肉和胶质都剔刮干净的证据。
他把那半根光骨头放在桌上,像展示一件微型的、饱经沧桑的战利品。然后,才拿起筷子,埋首于那缸热气腾腾的汤泡饭。
他吃得很专注,也很用力。筷子扒拉着浸满汤汁的米饭,混合着细碎的肉末和花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滚烫的汤汁似乎也感觉不到,腮帮子鼓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额头上很快又沁出一层细汗,混合着残留的机油味。那半根光骨头静静地躺在桌角,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近乎偏执的坚韧。
另一边,大副的吃相则截然不同。
他端着一个相对干净的白瓷盘,里面是刚才小高特意给他留出来的——半只完整的、酱色浓郁、皮肉饱满的卤猪蹄!蹄膀部分肥厚,蹄尖带着筋,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好部位。旁边还配了几片翠绿的焯水西兰花(显然是后加的),摆盘甚至带着点讲究。
大副慢条斯理地坐下,先用餐巾纸(船上罕见的物品)仔细擦了擦筷子和手指。然后,才用筷子轻轻夹起那半只猪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狼吞虎咽,而是用筷子尖,精准地分离着皮肉和骨头。
他的动作很优雅,带着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精细。筷子尖轻轻一挑,一块连着晶莹蹄筋的皮肉就被完整地剥离下来,肥而不腻,颤颤巍巍。
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充分感受着胶原蛋白在舌尖融化的丰腴和酱香的层次感。骨头被剔得干干净净,整齐地码放在盘边,像一件件被解剖完毕的标本。他偶尔夹起一片西兰花,清口,再继续。
两人一桌,一缸一碟。
一边是滚烫油汤泡饭,呼噜作响,汗流浃背,桌上躺着啃噬殆尽的光骨头。
一边是精致分食卤猪蹄,细嚼慢咽,动作优雅,盘边码着解剖干净的骨标本。
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卤肉香,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老陈的粗粝、务实、带着生存挣扎的狠劲,与大副的从容、精细、阶层赋予的余裕,在这顿迟来的、简陋的晚餐中,无声地碰撞、对比。
老陈很快扒完了那缸汤泡饭,连最后一粒沾着油花的米都没放过。他端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冲下喉咙里的油腻。然后,他抹了把嘴,目光落在桌上那半根光骨头上。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把它重新包回油纸里,塞回了工服口袋。仿佛那不仅仅是一块骨头,而是某种备用的、可以反复咀嚼汲取滋味的生存储备。
大副也吃完了最后一块蹄筋,用餐巾纸再次擦了擦嘴角。他盘边的骨头码放得整整齐齐,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他端起盘子,走向泔水桶,手腕一翻。
“哐当!”
那堆精心剔净的骨头,连同翠绿的西兰花残骸,一起落入了混杂着残羹冷炙的桶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老陈看着大副的背影,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包着骨头的油纸包,没说话。他端起空缸子,走向水槽。水龙头“哗哗”地冲刷着缸壁上残留的油渍和饭粒。他洗得很用力,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