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密闭空间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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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那阵低低的骚动,像被风吹散的叹息,很快被大副不容置疑的指令压了下去。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被无形的手拧紧了一扣。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小高——这个瘦小的年轻机工,又一次被命运(或者说演习流程)选中,成为“密闭空间”里的“伤员”。理由简单粗暴:他体重最轻,真出事了,抬出来也省力。
“小高!准备!”大副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小高苦着脸,认命地摘下安全帽,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仿佛是个待宰的羔羊。
“救护组!担架!风机!管子!机舱集合!”指令简洁而冰冷。
我和水头对视一眼,认命地走向堆在角落的装备。那副连体担架,帆布粗糙,边缘磨损,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金属骨架冰凉沉重。水头骂骂咧咧地弯腰,和我一起把它扛上肩。担架杆硌着锁骨,生疼。
机舱入口像个怪兽的咽喉,喷吐着热浪和浓重的机油味。我们扛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陡峭的舷梯。机舱里光线昏暗,巨大的主机轰鸣着,震得人脚底板发麻,空气里弥漫着柴油、高温金属和润滑脂的复杂气味,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演习地点选在主机旁边一个相对宽敞的检修平台。地面油腻湿滑。我们把担架“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水头抹了把汗,又转身去拖那台沉重的便携式风机和一大捆通风软管。风机外壳沾满油污,软管盘得像条僵死的蟒蛇。
“操!这破玩意儿,死沉!”水头喘着粗气,把风机拖到“密闭空间”入口(模拟的,其实就是主机旁边一个用粉笔在地上画的方框)附近。他蹲下身,粗暴地扯开盘绕的软管,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软管接口锈迹斑斑,他费了好大劲才“咔哒”一声怼进风机出风口。
“插电!试试!”他吼道。
我找到附近一个沾满油污的插座,把风机插头用力插进去。风机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像得了哮喘的老牛,叶片艰难地转动了几下,又停了。
“妈的!又卡了!”水头一脚踹在风机外壳上,“咣当”一声!“这破玩意儿!每次演习都掉链子!”
他蹲下去,粗暴地用手拍打着风机外壳,又使劲转了几下叶片轴承。风机终于不情不愿地“突突突”喘了起来,声音嘶哑,送出的风也微弱无力,带着一股电机过热的焦糊味。软管末端,气流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凑合用吧!操!”水头直起腰,一脸晦气。
这时,大副拿着那个便携式测氧仪(屏幕有点花)走了过来。他装模作样地在“入口”附近晃了晃探头,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其实数值一直在正常范围),然后对着挂在肩头的对讲机(根本没开机)喊:“气体检测正常!含氧量达标!可以进入营救!”
“进入组!上!”大副指向唐国成和老纪。两人穿着油污的工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们走到担架旁,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小高像货物一样搬了上去。
小高很配合,直挺挺地躺好,闭上眼睛,开始扮演“昏迷伤员”。唐国成和老纪熟练地扯开担架上的帆布绑带——那些带子又硬又涩,边缘磨损得起了毛——开始把小高往担架上捆。动作谈不上温柔,但足够利索。帆布带子交叉勒过小高的胸口、腹部、大腿,把他牢牢固定在担架上,像个待运的包裹。
“一、二、三!起!”老纪低喝一声。两人合力,把担架抬离地面。小高躺在上面,身体僵硬,眼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或者说,还在演)。
他们抬着担架,象征性地在检修平台上走了几步,绕过几个油桶(模拟障碍),然后走到我们“救护组”面前,“哐当”一声把担架放下。
“伤员救出!”唐国成报告,声音平板无波。
“救护组!心肺复苏!”大副下令。
我和水头(还有另一个被临时拉来的机工)立刻围了上去。水头蹲在担架头部位置,双手交叠,悬在小高胸口上方。我则蹲在旁边,手虚按在小高口鼻处(模拟开放气道)。另一个机工则假装在翻急救箱。
“开始!”大副看着手表。
水头的手臂开始象征性地上下起伏,动作幅度很小,频率也不快,与其说是按压,不如说是在小高胸口轻轻拍灰。他的嘴皮子倒是没闲着,用只有我们几个能听到的音量,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吹气!”他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立刻配合地俯下身,对着小高的口鼻方向,做了个夸张的深吸气然后吹气的动作——当然,隔着至少十公分空气。我们俩配合默契,动作流畅,但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戏谑。小高躺在担架上,眼皮下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嘴角也微微抽了抽,似乎在强忍着笑。
“循环!继续!”水头又“按压”起来。
如此反复了两个循环(象征性的)。小高终于“适时”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迷茫地“看”向四周。
“伤员恢复意识!”水头立刻停手,大声报告,语气里带着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演习本该到此结束。人群已经开始松动。
“等等!”一个略显生涩的声音响起。小平头——那个刚上船不久、戴着眼镜、负责安全文书的实习生——挤到了前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打印的、边角卷起的《密闭空间进入及救援演习流程》,脸色有些发白,鼻尖上沁着细汗。
他看看担架上“虚弱”的小高,又看看我们几个“救护组”,再低头飞快地扫了几眼手里的流程表,眉头紧紧皱起。
“不……不对!”他声音有点抖,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紧张,“流程……流程上写的是,伤员救出后,应该先检查生命体征!确认无呼吸心跳,才能开始CPR!还有!CPR应该持续进行,直到专业医疗人员接手或伤员恢复自主呼吸循环!你们……你们才做了两轮!小高……小高他醒得太快了!不符合流程!”
他越说越快,额头上汗珠更多了,手指用力捏着那份流程表,指节发白。他求助似的看向大副。
大副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地上“虚弱”的小高和一脸“无辜”的我们。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主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还有!”小平头像是找到了更多依据,声音提高了一点,“风机!风机通风时间不够!流程要求进入前至少持续通风五分钟!你们才吹了多久?两分钟有没有?还有气体检测,应该多点检测,不能只测入口……”
他喋喋不休地念着流程上的条款,声音在机舱的噪音里显得有些单薄。
大副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烦:“行了!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演习重在参与,熟悉步骤!时间有限!”
但小平头固执地站着,眼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种书呆子式的认真和焦虑:“可是……可是如果检查的人看到录像,发现我们没按流程走……会扣分的!会……会出问题的!”
大副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周围已经开始不耐烦的船员。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操!那就……再来一遍!快点!抓紧时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混合着无奈和烦躁的哀叹。
小高认命地闭上眼睛,重新挺直身体扮演“尸体”。
唐国成和老纪面无表情地再次抬起担架。
水头低声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脏话,重新蹲下,双手悬在小高胸口上方。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对着空气做出吹气的姿势。
小平头则如释重负,赶紧低头,更加认真地盯着他的流程表,嘴里念念有词,准备监督这次“符合规范”的表演。
风机还在角落里“突突突”地喘着,送出微弱而焦糊的风。机舱的闷热和噪音,包裹着这场被迫重演的、更加疲惫和荒诞的安全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