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大热天在干活和摸鱼之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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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3月8日,日历上的数字在手机屏幕上亮起,又熄灭。海上的日子像被海水泡发的日历纸,模糊了边界。离开泰国林查班港的喧嚣和那场“钢兽膀胱炸裂”的暴雨,仿佛已是隔世。船在暹罗湾的余波里摇晃,朝着北方的越南海防,一寸寸碾过墨蓝色的海面。距离近了,电子海图上那个闪烁的小点,正缓慢而坚定地啃噬着与海防港之间的最后一段虚线。
信号,成了这片移动孤岛上最稀缺的资源。它像幽灵,时隐时现,在手机屏幕顶端的信号格上跳着诡异的舞蹈。
一格,两格,满格……欣喜刚爬上眉梢,“唰”一下,又跌入无服务的深渊。李哲,那个平时话不多、总爱窝在角落看小说的年轻水手,这几天彻底魔怔了。
他像一头被困在信息荒漠里的困兽,在生活区狭窄的走廊里焦躁地踱步。手机像长在了手上,屏幕永远亮着。他弓着背,脖子伸得老长,像在空气中嗅探无形的信号源。从餐厅舷窗边,到上层甲板通风口下,再到船尾靠近卫星天线的角落……他执着地寻找着每一个可能捕捉到微弱电磁波的“风水宝地”。
“哎呀!又没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带着浓重的挫败感,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他狠狠戳着手机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屏幕上,“正在连接…”的转圈图标徒劳地旋转着,最终变成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本就乱糟糟的短发更像一团被海风揉乱的枯草。
“流量包!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着手机操作。屏幕上弹出确认框:“确认购买1天5GB流量包?”他看也不看,拇指重重按下“确认”。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每天5个G的流量,像往一个无底洞里倾倒金币,瞬间被这片吞噬信号的汪洋吞没。
他不在乎。
他需要那点微弱的连接,需要朋友圈的红点,需要短视频的喧嚣,需要游戏里队友的骂娘声……需要一切能证明自己尚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噪音。
代价是显而易见的。他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眼球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带着一种熬夜过度后的空洞和偏执。
白天值班时,他精神欠佳,哈欠连天,好几次差点撞到雷达屏幕上。二副骂过他几次,他低着头,闷声应着,但一得空,手机又像磁石一样吸回了手心。那点可怜的流量,成了他维系与陆地脐带的唯一绳索,哪怕勒得他疲惫不堪,也不肯松手。
昨晚,我没有去驾驶台。一整天在甲板上伺候“钢兽”的筋骨——检查绑扎、敲锈、抹黄油……身体像被抽干了气力,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晚饭胡乱扒拉了几口,胃里像塞了块冰冷的铁疙瘩,沉甸甸的难受。驾驶台那熟悉的电子海图荧光、雷达嗡鸣、还有大副那砂纸般质感的嗓音,此刻都成了需要耗费额外精力去应对的负担。
我逃回了自己的小屋。狭小的空间像一口铁棺材,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海风的呜咽。只有船体结构在深海推送下发出的、低沉的、有节奏的呻吟,如同巨兽沉睡的鼾声。我瘫倒在窄小的铺位上,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船艏劈开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短暂而微弱的磷光。
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亮起,刺得眼睛生疼。信号格依旧空空如也,一个绝望的红色叉号。微信图标上堆积着几十条未读消息的红点,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朋友圈的入口,点开是一片空白,或者转了几圈后弹出冰冷的“网络连接不可用”。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退出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最终,点开了那个早已下载好的单机游戏——一个简单的像素风生存游戏。没有剧情,没有任务,只有一个小人在一片孤岛上,砍树、挖矿、建造简陋的庇护所,对抗着黑夜和偶尔出现的像素怪物。
单调的“咔嚓”砍树声,“叮当”挖矿声,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素小人笨拙地移动着,重复着简单而机械的动作。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惨白。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手指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的像素小人还在徒劳地挥舞着斧头,砍着一棵永远不倒的像素树。而我的意识,早已沉入了那片比舷窗外更深的、无梦的黑暗里。手机从松脱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舱板上。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倔强地亮了一会儿,映照着舱壁上一道蜿蜒的锈迹,最终也悄然熄灭。
船体依旧在摇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摇篮。窗外,漆黑的海面无声地延伸,只有船行划开的航迹,在月光下拖曳出一道漫长而孤独的银线,指向那个名为海防的、尚不可见的彼岸。
清晨的甲板,是块巨大的、湿热的铁皮。海风裹挟着未散的夜露和咸腥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帆布,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身上也带不来多少暖意,只把甲板上残留的水洼映照得刺眼。
量水。这该死的、累死人的活儿,依旧是上午的头一道“开胃菜”。船艏尖舱的测量孔盖,摸上去像一块刚从火海里捞起来的铁疙瘩。手指烫得冒烟,哆嗦着拧开那锈迹斑斑的螺栓,“嘎吱”作响。掀开沉重的盖子,一股带着铁锈和淤泥腥气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激得人一哆嗦。
水尺的钢卷尺盘,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火。小心翼翼地将尺带垂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卷尺摩擦着湿滑冰冷的井壁,发出“沙沙”的轻响。尺带不断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中。直到感觉尺锤触底,才停止下放。
接下来是最煎熬的部分:读数。必须将湿漉漉的钢卷尺拉上来,在井口边缘快速、准确地读出压载水在尺带上的浸湿线高度。刺骨的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僵硬地抹开尺带表面的水珠。视线被水汽和寒风模糊,读数变得异常困难。冰冷的湿气顺着领口往里钻,冻得牙齿打颤。
“八……八米二!”我提高音量,顶着风吼出读数,声音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然后拍个照)
水头站在旁边,双手揣在油污的工服口袋里,缩着脖子,嘴里叼着没点燃的烟。他“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掏出那个被油污浸透的小本子,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歪歪扭扭地记下数字。动作慢得像在放慢镜头。
“行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声音被风吹散大半,“该给”钢兽”刷点”遮羞布”了。”他指的是刷漆。
油漆桶放在背风的角落。水头用螺丝刀撬开那罐暗红色的防锈底漆盖子,一股刺鼻的溶剂味猛地冲出来。他拿起一把宽扁的刷子,伸进罐子里搅了搅,蘸了厚厚一层粘稠如糖浆的漆液。动作倒是麻利,但眼神明显有些飘忽。
他走到昨天刷了一半的区域,手腕随意地挥动了几下。刷毛带着沉重的漆液,在冰冷的钢板上划拉出几道粗糙的、边缘堆着漆疙瘩的痕迹。完全没有昨天那种“敷止血膏”般的专注和均匀。刷了没几下,他就停了下来,把刷子往漆罐边缘一搭,任由多余的漆液“滴答滴答”地落回罐子里。
“操!这鬼风!”他骂骂咧咧地缩了缩脖子,“漆都他妈吹歪了!糊不匀!”
我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把刷子,蘸了点漆。动作比他还敷衍。刷子在钢板上象征性地抹了两下,留下几道稀薄的、几乎盖不住底色的红痕。油漆那带着化学甜腻的刺鼻气味,混合着热风,熏得人脑仁疼。
“啧!这漆……冻上了吧?推不动!”(就是油漆长时间没用,或者里面添加了固化剂,短时间里凝固了)我故意抱怨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
水头瞥了一眼我那“惨不忍睹”的刷痕,非但没骂,反而咧了咧嘴:“别硬整了!回头天凉快点再说!糊弄上去也是白搭,风一吹就掉渣!”他顺势把责任推给了天气。
我们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老狐狸偷到了鸡。我也赶紧把刷子扔回漆罐里,动作快得像甩掉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通往驾驶台的舷梯上传来脚步声。大副的身影出现在拐角。他穿着但衬衫短袖,和一双老北京布鞋,戴着白手套,目光锐利地扫过甲板。
水头反应极快。他立刻弯下腰,装模作样地用刷子尖去挑一块没磨干净的锈斑,嘴里还骂骂咧咧:“操!这锈根子真他妈深!不抠干净了,刷多少漆都白瞎!”动作夸张,声音洪亮。
我也赶紧蹲下身,拿起一块砂纸,对着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发亮的钢板,装腔作势地“沙沙”打磨起来,虽然那地方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大副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停留了几秒。他看了看水头正在“努力”抠锈的动作,又看了看我旁边那块“需要”打磨的区域,最后瞥了一眼那两罐只刷了薄薄一层、几乎等于没动的油漆。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海风很大,甲板湿滑,油漆确实不好刷——这个理由似乎足够充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低头翻了翻文件夹。
“下午三点,消防救生演习。提前准备。”他言简意赅地通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甲板上的活儿……先放放吧。安全第一。”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转身沿着舷梯,快步走回了温暖的驾驶台。舱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噪音。
直到大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舷梯上方,水头才直起腰,把刷子随手扔进油漆桶里,发出“哐啷”一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操!总算糊弄走了!”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这老狐狸,鼻子灵着呢!差点露馅!”
他掏出烟盒,抖出一根歪扭的烟卷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几声,点燃。辛辣的烟雾袅袅升起,暂时驱散了油漆的化学味。
“走!”他大手一挥,下巴朝船尾方向扬了扬,“找个地儿猫着去!这破地儿,热死老子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脚步轻快地溜向船尾。绕过巨大的锚机,钻过一堆盘绕的备用缆绳,最后在一个背光的角落——两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空油桶后面——找到了理想的“猫点”。
水头一屁股坐下去,帆布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他舒服地靠在冰凉的油桶壁上,深深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操!舒坦!”
我也挨着他坐下,冰冷的钢铁透过薄薄的工服传来寒意,但比起在船艏顶着风量水刷漆,这里简直是天堂。我掏出早上藏起来的半包饼干,掰了一半递给水头。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嗯!香!”他含糊地赞了一句,又灌了一口凉白开。
我们俩就这么缩在角落里,像两只在风暴间隙找到避风港的老鼠。他吞云吐雾,我小口啃着饼干。远处传来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锚链在风中轻微晃动的“叮当”声,还有机舱深处隐约传来的、低沉的嗡鸣。头顶,灰蒙蒙的天空缓慢移动。
没有催促的吼声,没有冰冷的量水尺,没有刺鼻的油漆味。只有这一点偷来的、带着饼干屑和烟草味的宁静时光。水头闭着眼睛,似乎快睡着了,嘴角还叼着那半截烟卷,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我靠在油桶上,望着舷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海。演习是下午的事。现在,是属于“钢兽”肠道里两个寄生者的、短暂而珍贵的喘息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