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水头酒后的孟加拉记忆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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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的喧嚣渐渐平息,空气里残留着饭菜的油烟气、廉价白酒的辛辣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馊气(来自角落的泔水桶)。水头面前的搪瓷缸里,那点浑浊的牛栏山已经见了底。他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白里爬满血丝,鼻头红得发亮。酒精像一层薄薄的油膜,覆盖了他白日里的疲惫和暴躁,点燃了某种属于老海狗的、带着腥咸味的倾诉欲。
    他“哐当”一声把空缸子顿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旁边的筷子筒跳了一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油乎乎的大手拍在肚皮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扫过桌边几个埋头扒饭或剔牙的听众——我、小高、还有角落里沉默抽烟的疤脸汉子。
    “操!前年那趟船,老子现在想起来,骨头缝里还冒凉气!”他嗓门拔高,带着酒精浸泡过的沙哑和一种刻意营造的戏剧感,瞬间吸引了稀稀拉拉的注意力,“你们猜猜,老子在哪儿登的船?孟加拉!妈了个巴子的孟加拉!”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扫视一圈,仿佛在确认听众是否被这个“异国他乡”的名头镇住。
    “从咱那旮旯,吉林!”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用力戳着桌面,仿佛要戳穿地图,“坐那铁鸟(飞机),呼啦一下,干到那鬼地方!下了飞机,好家伙!那热浪!跟特么钻进蒸笼里似的!喘气都带着一股子烂泥塘的味儿!”
    他夸张地扇了扇鼻子,仿佛那股陈年热浪和臭味还萦绕在鼻端。
    “这还不算完!”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话语飞溅,“码头远着呢!得坐大巴!操!那也叫大巴?铁皮焊的棺材盒子还差不多!窗户没几块好的,破布条子塞着缝儿!里头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一股子汗酸脚臭咖喱屁味儿,能把人活活熏晕过去!”
    他模仿着拥挤的样子,肩膀缩了缩,脸上做出被熏得翻白眼的痛苦表情。
    “路?那也叫路?!”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震得桌上的空碗嗡嗡响,“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破的路!咱老家那土坷垃路,跟它一比,那就是高速!那坑洼!那颠簸!老子坐在那破棺材盒子里,屁股就没挨着过凳子!整个人就跟炒锅里的豆子似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颠!颠!颠!肠子都快颠得打结了!”
    他双手比划着剧烈的颠簸动作,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仿佛又回到了那辆破车上。
    “一百多公里!操!就他妈一百多公里!”他伸出食指,用力强调着这个数字,“愣是给老子走了七八个钟头!七八个钟头啊!天擦黑上的车,到地方,天都快亮了!老子感觉像在铁皮罐头里被摇了三天三夜!骨头架子都他妈摇散了!五脏六腑挪了位!下车的时候,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扶着车门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他妈吐干净了!”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小高听得张大了嘴,连饭都忘了扒拉。疤脸汉子依旧沉默,但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我忍不住想象那场景:闷热拥挤的破车,无休止的剧烈颠簸,水头在黑暗中呕吐的狼狈……画面感极强。
    “这还没完!”水头灌了一口凉白开,润了润嗓子,又继续他的“苦难行军”,“到了港口附近,大巴进不去了!换车!换啥?三蹦子!操!就是那种带个破棚子,突突突冒黑烟的玩意儿!比咱村口拉猪的还破!”
    他用手比划着三轮摩托车的形状,脸上带着极度嫌弃的表情。
    “那路更绝!压根儿就不是路!是泥塘!是炮弹坑!那三蹦子开上去,蹦跶得比兔子还欢!老子坐在那破棚子里,脑袋”哐哐哐”地撞顶棚!好几次差点把天灵盖给掀了!屁股底下那破铁板,震得跟通了电似的!老子死死抓着那锈得掉渣的铁栏杆,生怕一个跟头栽出去,摔进旁边那臭水沟里喂了王八!”
    他双手做出死死抓住栏杆的动作,身体随着想象中的颠簸剧烈晃动,安全帽都差点从歪扣着的脑袋上掉下来。
    “七八个钟头啊!就他妈一百多公里!”他又一次强调,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悲愤和一种奇异的、炫耀般的自豪,“等老子终于他妈的看见咱们那艘破船的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操!比见了亲爹还亲!扑上去抱着舷梯亲了两口!那铁锈味儿,都比那一路的咖喱屁味儿好闻!”
    他夸张地做出拥抱和亲吻的动作,引得小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疤脸汉子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了一下。
    水头说完,重重地靠回椅背,长吁一口气,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抓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歪扭的烟卷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几声,点燃。辛辣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写满风霜、此刻却因酒精和倾诉而微微发亮的脸。
    “操!遭老罪了!”他最后总结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满足。那根烟在他指间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仿佛能看到那条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异国之路,和那个在破车上颠簸得七荤八素、骂骂咧咧奔向“钢兽”怀抱的老水手。
    “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吐干净了!好不容易捱到港口附近,那破三蹦子也趴窝了!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水头狠狠嘬了一口烟,烟头猛地亮起,映着他脸上夸张的悲愤表情,“老子当时就想,这他妈的孟加拉,是存心要老子命啊!”
    他重重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话锋却突然一转,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赞叹的语气:
    “嘿!你猜怎么着?最后那段路,是人家开小船给老子送过去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小船!啧!”他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在品味,“也就比咱救生艇大点儿有限!柴油机突突突地冒黑烟,吵得人脑仁疼!浪头稍微大点,感觉随时能给它拍翻了!老子当时腿还软着呢,抱着我那破行李袋,缩在船尾,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操!别他妈刚逃出铁皮棺材,又喂了鱼!”
    他做了个缩脖子的动作,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可那开船的!嘿!”水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由衷的、近乎敬佩的惊叹,“那小子!黑瘦黑瘦的,光着膀子,就穿条大裤衩!胳膊肘子晒得跟炭似的!可那操舵的手艺!真他娘的神了!”
    他放下烟,两只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模仿着操舵的动作,动作流畅而有力。
    “离大船老远呢,他就开始加速!那小破船,顶着浪头,”噌”一下就蹿起来了!船头劈开的水花,哗啦啦浇老子一身!他也不管,眼睛就死死盯着咱们那大船的舷梯口!”
    水头的手势变得精准而果断。
    “眼看就要撞上了!浪头一推,船身猛地一歪!操!老子魂儿都快吓飞了!可那小子!手腕子轻轻一抖!就那么”啪”地一下!”他猛地一扭手腕,做了个极其灵巧的旋回动作,“船头跟装了弹簧似的,”唰”地就转了过来!船身贴着大船那冰冷的、长满藤壶的船壳,几乎就是擦着过去!”
    他手指比划着那惊险的距离,眼睛瞪得溜圆。
    “不偏不倚!”哐当”一声轻响!”他手掌一拍桌面,“小船头正好就卡在咱们那放下来的舷梯下面!稳得跟焊上去似的!那浪头还在晃呢,可那小船,就跟粘在大船身上一样,纹丝不动!”
    他停下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后怕、惊叹和服气的复杂表情,用力吸了一口烟。
    “该说不说!”他喷着烟雾,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人家那操舵技术!真他娘的好!又快!又准!又稳!比咱们船上那些个二把刀强多了!老子在海上漂了半辈子,这么利索的靠泊,也没见过几回!”
    他摇着头,啧啧称奇,仿佛还在回味那惊险又漂亮的一靠。
    “就那么”啪”一个旋回,刚好贴边儿上!”他最后总结道,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仿佛定格了那个瞬间,“老子当时就一个念头:操!这破地方,路是烂得没边儿,可这开船的手艺,真他娘的是这个!”他伸出油腻的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烟雾缭绕中,水头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对技艺的赞叹。那场一路颠簸、狼狈不堪的孟加拉之旅,最终竟以这样一个充满力量与技巧的、近乎舞蹈般的海上靠泊作为收尾,在他粗粝的记忆里,留下了一抹意外而鲜明的亮色。他不再骂骂咧咧,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眼神飘向舷窗外漆黑的海面,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瘦的身影,在破浪的小船上,手腕轻抖,完成那“啪”的一声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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