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午后的磨锈与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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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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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那点难得的油烟气,终于被热水澡冲刷干净。换上干爽的便服,皮肤总算能自由呼吸,不再被汗水和油腻包裹。湿漉漉的工作服被我拧干,挂在舷窗边的简易晾衣绳上。窗外海风带着咸腥味,穿过半开的舷窗,鼓动着衣物。算算时间,下午开工前应该能干透。
身体一轻,困倦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把自己扔进那张窄小的铺位,连被子都懒得盖。船体在深海的推送下,带着一种缓慢而深沉的摇晃,像一只巨大的摇篮。意识很快模糊,沉入一片无梦的、粘稠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意识深处猛地一刺!
我倏地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如同粘了胶水,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墙上的闹钟——
13:48
鲜红的数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惺忪的睡眼!
“操!”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咒骂。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泵出滚烫的血液!下午两点开工!只剩十二分钟!(水头一般一点五十多一点就会来敲门)
身体像被通了电,猛地从床上弹起!动作太猛,眩晕感如同迟到的浪头,狠狠拍在脑门上,眼前金星乱冒。顾不上了!踉跄着扑到舷窗边,一把扯下晾着的工服。手指急切地摩挲着布料——还好!海风给力,帆布工服已经干透,摸上去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微暖(或许是错觉?)和咸涩的海风味。
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刚洗干净的皮肤,带来一丝不适。裤子、上衣、皮带……动作快得像打仗。刚把最后一个扣子扣好,皮带还没来得及勒紧——
“嘭!嘭!嘭!”
粗暴的敲门声,不,更像是用拳头砸在薄薄的舱门上!震得门板嗡嗡作响!紧接着,门锁“咔哒”一声,根本没等我应,就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推开!
水头那张沟壑纵横、还带着点午睡压痕的脸堵在门口。安全帽歪扣着,几缕花白的头发支棱着。他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眯着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哟呵!”他喷出一口带着烟草味的粗气,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刚睡醒?),嘴角却咧开一个戏谑的弧度,“起这么早干啥?搁这儿感受生活呢?等老子来叫你再动弹也不迟啊!”
我正弯腰提鞋,一只脚还光着,手里攥着那只沉甸甸的劳保鞋,动作僵在半空。脸上还残留着惊醒后的懵懂和一丝未褪尽的苍白。
“我这……刚起啊!”我喘着粗气辩解,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水头往前跨了一步,油污斑驳的工装蹭在门框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我扣得整整齐齐的工服上衣,勒了一半的皮带,还有手里那只还没来得及穿的鞋。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那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刚起?”他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刚起就他妈换好衣服、拉链都拉到顶了?扣子也都扣上了!”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我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口,“瞅瞅你这架势!比老子当年去相亲还利索!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驾驶台开船呢!”
他嗓门洪亮,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惯有的粗粝,震得小小的舱室嗡嗡作响。那根叼在嘴里的烟随着他说话上下晃动,烟灰簌簌落下。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脸上有点发烫。低头看看自己穿戴整齐的上半身,再看看光着一只脚、手里拎着鞋的狼狈下半身,这对比确实有点滑稽。刚才那阵兵荒马乱的紧张感,被他这几句粗话一冲,反而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哭笑不得的尴尬。
“行了行了!”水头大手一挥,像赶苍蝇似的,“赶紧把你那破鞋套上!磨磨蹭蹭!甲板上那堆”钢兽”的筋骨还等着咱俩去伺候呢!黄油都他妈快冻上了!”他转身,那宽阔的背影堵在门口,不耐烦地晃了晃,“麻溜的!别让老子再踹门进来拎你!”
舱门被他随手带上,留下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海腥气。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才猛地弯腰,把那只沉重的劳保鞋胡乱套在脚上,鞋带都来不及系紧。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和那副油腻的橡胶手套,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水头正背对着我,慢悠悠地往前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沙哑的小曲儿。那背影,透着一种老海狗特有的、对时间拿捏到骨子里的从容(或者说,懒散?)。
我快步追上他,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他侧过头,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嘴角那抹戏谑的笑意更深了,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舷窗,在走廊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船体依旧在摇晃,带着一种不变的、深沉的节奏。我们俩一前一后,朝着那片湿冷、油腻、永远有干不完活儿的甲板走去。身后,那间小小的舱室里,闹钟的红色数字,无声地跳到了13:55。
推开生活区厚重的隔热门,咸腥冰冷的海风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刚被室内暖气熏得微醺的脸上。午后的阳光惨白,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反而将昨夜风暴残留的水洼映照得刺眼。船体在深海的余波中缓慢起伏,脚下的钢板带着一种粘滞的晃动感。
水头已经蹲在船艏一片锈迹斑驳的区域前,脚边散落着工具:几片不同粗细的砂纸(从粗粝如砂石到细腻如瓦片)、几把钢丝刷(钢丝硬挺得像豪猪的刺)、几罐不同颜色的防锈底漆和面漆(盖子敞开着,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溶剂味)、还有几把油漆刷和一个小滚筒。
“操!这鬼地方,锈得跟癞蛤蟆皮似的!”水头啐了一口,浓重的海风瞬间卷走了唾沫星子。他抄起一把最粗的钢丝刷,对着眼前一片凸起的、呈鳞片状剥落的铁锈,狠狠剐蹭下去!
“嘎吱——嘶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撕裂了海风的呜咽!锈红色的粉末和碎屑如同干涸的血痂,簌簌落下,被风卷走,在甲板上留下一道道浅红的痕迹。他动作粗暴而高效,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次发力都带着一股要将这“钢兽”的老皮彻底扒下来的狠劲。
“愣着干啥?开干啊!”他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嗓子,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变形,“先磨!把这层烂皮给老子刮干净!不磨透了,刷多少漆都是白搭,回头全得鼓包!”
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捡起另一把粗钢丝刷。冰凉的金属手柄硌着掌心。眼前的钢板表面,覆盖着一层不均匀的、黄褐相间的锈迹,摸上去粗糙得像砂纸。我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化学味的冷空气,用力将刷子按在锈层上,横向猛地一拉!
“嘎——吱——!”
一股巨大的阻力传来,震得手腕发麻!锈层比想象中更硬、更顽固。我咬紧牙,手臂发力,来回剐蹭。钢丝与锈蚀的钢铁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拉动,都带起一片锈尘,扑在脸上、钻进鼻孔,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腥味。汗水很快从额头渗出,被冷风一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磨完一小片,换细砂纸。砂纸包裹着一块硬木块,在相对平整的区域反复打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给“钢兽”做粗糙的抛光。粉尘更细密,无孔不入,沾在汗湿的皮肤上,混合成一种粘腻的污垢。
磨锈是个枯燥又耗力的活儿。蹲久了,膝盖被甲板硌得生疼,腰背的肌肉也开始酸胀抗议。海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透过工服的缝隙往里钻。手臂重复着机械的剐蹭动作,从肩膀到手腕的肌肉纤维,开始发出无声的哀鸣。
“差不多了!”水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锈粉混合物,留下几道脏污的痕迹。他拿起一罐暗红色的防锈底漆,用螺丝刀撬开早已锈迹斑斑的盖子。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溶剂气味猛地冲出来,直呛鼻腔。他拿起一把宽扁的油漆刷,伸进罐子里搅了搅,蘸饱了粘稠如糖浆的漆液。
“看着!”他示范着,将刷子按在刚刚磨得露出金属本色的钢板上。手腕灵活地转动,刷毛带着沉重的漆液,在冰冷的钢铁表面铺展开一道均匀的暗红色。“手腕要活!别跟拿锄头刨地似的!漆要匀,不能堆,也不能漏!这玩意儿是”钢兽”的止血膏,糊不好,回头烂得更快!”
我拿起另一把刷子,学着他的样子,蘸漆。漆液异常粘稠,提起来时拉出长长的、油亮的丝线。我小心翼翼地将刷子按在钢板上,手腕僵硬地模仿着他的动作。漆液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推开,阻力很大,刷痕明显,边缘还堆起了一小坨。油漆特有的、带着化学甜腻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海腥和铁锈味,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晕的怪味。
“啧!手腕!手腕!”水头瞥了一眼,不满地啧了一声,“放松点!跟摸娘们儿似的那么紧张干啥?!刷!用力刷开!”他嘴里蹦出的糙话,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有种奇异的指导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手腕放松,加大力道,用力将刷子上的漆液在钢板表面推开、抹匀。手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的发力而微微颤抖。刷子与钢板摩擦的“唰唰”声,单调地重复着。暗红色的漆膜一点点覆盖住灰白的金属底色,像给伤口敷上了一层粘稠的血痂。
刷完底漆的区域,需要晾干。水头又抄起了滚筒,对付更大面积的平整区域。滚筒吃漆更狠,滚起来也更快,但需要更大的臂力去推动那吸饱了油漆、变得异常沉重的辊筒。他像推着一个巨大的、粘稠的印章,在甲板上缓慢而有力地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身后留下一道道宽大的、湿漉漉的红色轨迹。
我则继续用刷子处理边角、焊缝和凹凸不平的地方。蹲着、跪着、甚至半趴着,变换着各种别扭的姿势,只为把油漆涂进每一个缝隙和角落。
手臂早已从酸胀变成了麻木的沉重,每一次抬起刷子,都感觉像是举着一块铁。肩膀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汗水浸透了内衫,又被海风吹得冰凉,贴在背上,像一块湿冷的膏药。
油漆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喉咙发干。偶尔一阵强风刮过,卷起的漆雾扑在脸上,眼睛被刺激得发红流泪。手指被橡胶手套和油漆捂得发白起皱,掌心被刷柄磨得发红发烫。
“操!这胳膊……快不是自己的了……”水头也停了下来,直起腰,用没沾漆的手背狠狠捶了几下后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甩了甩那只握着滚筒的手,手腕转动时能听到轻微的“咯吱”声。“妈的,给这”钢兽”刷层皮,比跟它打一架还累!”
他走到我旁边,看了看我刷的区域,难得没骂人。“还行,手不算太生。”他简短地评价了一句,算是认可。然后,他弯腰拿起那罐面漆(一种更亮的灰色),“歇口气,接着来!这层是”钢兽”的遮羞布,糊漂亮点!”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浑浊的橙红。甲板上,两个佝偻的身影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着。刷子在暗红或灰亮的漆面上划过,发出单调的“唰——唰——”声。滚筒沉重地滚动,“咕噜——咕噜——”。手臂的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神经。海风依旧冰冷,裹挟着油漆的毒香、铁锈的腥气,还有汗水咸涩的味道,在这片被我们一点点涂抹上“新妆”的钢铁甲板上,无声地盘旋、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