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来自“大喇叭”的演习通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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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点半的钟点敲在骨头缝里。我和水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蹭回生活区。湿透的工服紧贴在背上,被海风一吹,凉飕飕地往骨头里钻。
    脱掉那双沾满油污和盐粒、沉得像铁坨的劳保鞋,脚底板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酸麻胀痛。摘下安全帽,头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头盔带在脸上勒出的深痕火辣辣地疼。橡胶手套被油污和黄油浸得滑腻不堪,费了点劲才从冻僵的手指上剥下来,掌心那层油腻感仿佛已经渗进了皮肤纹理。
    楼梯扶手冰凉刺骨。我们俩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爬上通往餐厅的舷梯。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和僵硬的膝盖。
    “妈的,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水头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他率先推开餐厅那扇油腻腻的门,一股混杂着油烟、蒸汽和廉价洗洁精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厨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小高正埋首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盆前,双手泡在浑浊的水里,飞快地削着土豆皮,动作机械得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人。
    削下的皮屑堆在脚边,像一座小小的、湿漉漉的垃圾山。旁边,大厨正站在灶台前,一手颠着炒锅,锅里的油“滋啦”作响,爆出浓烈的葱蒜香气;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操着菜刀在砧板上“笃笃笃”地切着姜丝,刀光快得晃眼。他额头上全是汗珠,油光满面,围裙上溅满了酱汁和油点。
    “中午吃啥?”水头扯着嗓子问,声音盖过锅碗瓢盆的交响。
    “清蒸鱼片!醋溜土豆丝!炒西芹!”小高头也不抬地喊回来,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麻木的忙碌。
    水头撇撇嘴,显然对这菜单没什么期待。“操,又是老三样!”他嘟囔着,凑近去看。
    只见大厨将一片片薄薄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鱼片码在盘子里,淋上一种浑浊的、泛着酱油色的料汁,撒上一把干辣椒段。然后,他舀起一大勺滚烫的热油,“滋啦——”一声浇了上去!辣椒段瞬间被炸得焦黑蜷曲,一股混合着焦糊和生油味的刺鼻气味猛地腾起,盖过了鱼片本身应有的鲜味。
    另一边,土豆丝已经焯过水,被倒进一个漏盆里,小高正用冷水哗哗地冲着。冲完,控干水,倒进一个不锈钢大盆。大厨抽空抓了一把盐、一勺味精、半瓶醋,看也不看地撒进去,又抓了一把干辣椒段扔在上面。
    接着,又是一勺滚烫的热油浇下去!“滋啦——”白烟腾起,醋的酸味和辣椒的焦糊味再次混合成一股霸道的气息。
    炒西芹的工序似乎更简单。案板上堆着切好的西芹段,粗壮得像小树枝,棱角分明的菱形切口透着一种敷衍。大厨把菜倒进锅里,象征性地翻炒了几下,看着那深绿色的菜杆子稍微软塌一点,就抓起盐、味精瓶子,抖了几下,然后淋了点酱油。翻炒几下,出锅。整个过程快得像在应付差事。
    开饭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我和水头端着不锈钢餐盘,排在稀稀拉拉的队伍里。餐盘里很快被扣上三样菜:浇了热油、辣椒焦黑蜷曲的清蒸鱼片;油亮亮、醋味刺鼻、辣椒段漂浮的土豆丝;颜色寡淡、油水稀少、粗纤维毕露的炒西芹。
    肚子里早已饿得咕咕叫,胃袋像被掏空了一样。但看着眼前这三盘东西,那股刚被饥饿感压下去的油腻感和反胃感,又隐隐约约地翻涌上来。
    鱼片被热油浇过,边缘有些发硬卷曲,散发着焦糊味;土豆丝被醋和热油双重蹂躏,软塌塌的,毫无脆性;西芹粗壮得难以下咽,仿佛在咀嚼植物的筋络。
    水头倒是没那么多讲究。他端着盘子,找了个角落坐下,抓起筷子就扒拉起来。他夹起一大块带着焦黑辣椒的鱼片,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起,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又夹起一大筷子油亮的土豆丝,混着米饭就往嘴里送。他吃得很快,很投入,仿佛那些粗糙的味道和口感都被饥饿感过滤掉了,只剩下填饱肚子的原始需求。
    我端着盘子,坐在他对面,却没什么胃口。胃里空,但喉咙里堵着。勉强夹起一块鱼片,避开焦糊的辣椒,放进嘴里。
    鱼肉的口感有些柴,带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腥气和浓重的调料味。嚼了两下,那股油腻感又涌了上来。土豆丝酸得倒牙,醋精的味道直冲脑门。西芹……咬了一口,粗纤维在齿间顽强抵抗,吞咽时刮得嗓子眼难受。
    最终,我只掰开了两个早上剩下的、冷得发硬的馒头。馒头表皮已经有些干裂,带着一股隔夜的微酸气。我小口小口地啃着,用这寡淡无味的面食,勉强压一压胃里的空虚感。至于那三盘菜,只是象征性地扒拉了两口土豆丝,便再也无法下咽。
    餐盘里,油亮的鱼片、酸溜溜的土豆丝、寡淡的西芹,几乎没怎么动。我端起盘子,走到泔水桶边。桶里已经堆了不少剩菜剩饭,混合着油腻的汤汁,散发出一股酸馊的气味。
    我手腕一翻,将盘子里几乎完整的午餐倒了进去。那些油亮的菜叶、焦黑的辣椒、寡淡的芹菜,瞬间被淹没在浑浊的残羹冷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噗通”声。
    水头已经吃完了,正仰头灌着凉白开。他瞥见我空荡荡的盘子,又看了看泔水桶,没说话,只是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被辣椒油染红的、带着点无奈又了然的笑。那笑容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在海上待久了的人,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餐厅里弥漫着饭菜的油烟气、洗洁精的廉价香精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馊气息(来自泔水桶)。就在这混杂的气味中,三副和老纪推门走了进来。
    三哥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制服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着,与周围穿着油污工装、汗湿背心的船员们格格不入。他端着不锈钢餐盘,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目光在略显嘈杂的餐厅里扫了一圈,最终在靠近舷窗的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旁坐下。他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职务赋予的穿透力:
    “通知一下,”他顿了顿,确保几道目光投向他,“气象预报明天天气好转。按计划,下午三点,全船演习。”
    话音落下,像一块石头砸进浑浊的水洼,激起几圈不同的涟漪。
    角落里,几个刚扒拉完饭、正凑在一起低声抱怨菜难吃的机工和水手,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垮了下来。其中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油污的年轻机工,低声嘟囔了一句:“操!又他妈演习!这破船三天两头搞这个,耽误干活!”
    旁边一个老水手皱着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小声点,但自己脸上也写满了不情愿。对他们来说,演习意味着额外的、非生产性的时间占用,可能打乱维修保养计划,甚至影响轮休时间——是实打实的“加班”。
    厨房门口,大厨正撩起油腻的围裙擦汗,听到这话,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那个走得不太准的挂钟,嘴里小声咕哝着:“三点……正赶上备菜高峰!那帮小子集合、点名、磨磨蹭蹭,没个把小时回不来!午饭还开不开了?”演习意味着船员被集中,餐厅开饭时间必然被打乱,对他这个掌管全船“胃袋”的人来说,是流程上的麻烦和额外的压力。他烦躁地甩了甩围裙,转身钻回烟雾缭绕的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明显重了几分。
    我和水头坐在另一张桌子旁。水头正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凉白开,喉结有力地滚动着。听到三副的话,他放下杯子,抹了把沾着油光的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他侧过头,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听见没?消防救生演习!”
    我正用筷子戳着盘子里仅剩的几根寡淡西芹,闻言抬起头。演习?明天下午?我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消防演习通常在甲板集合,讲解设备,可能还要拉水龙带;救生演习则要去救生艇甲板,操作艇架,熟悉流程……这意味着整个下午,大概率不用再去船艏甲板,顶着海风,量那冻死人的压载水,或者给那些浑身倒刺的钢丝绳抹黄油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冲淡了胃里的不适和身体的疲惫。我甚至觉得盘子里那几根难嚼的西芹,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嗯。”我低声应了一句,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扬了扬。虽然演习本身也是任务,甚至可能要在太阳底下站很久,但比起那些实实在在的、又脏又累又冻人的甲板活儿,这简直像是……放假?至少,不用再担心被钢丝绳划破手套,或者被冰水冻僵手指了。
    水头显然也这么想。他拿起桌上那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没点,只是用牙齿轻轻磨着烟嘴,眼神里带着一种“你懂的”的狡黠。
    “下午,估计能消停会儿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目光投向舷窗外依旧阴沉的海面,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下午那难得的、不用在湿冷甲板上摸爬滚打的“清闲”。
    三副似乎没注意到角落里这些细微的反应。他拿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他那份单独盛出来的、看起来卖相稍好的饭菜(或许是大厨特意留的?)。
    餐厅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但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抱怨的低语、锅铲的碰撞、以及我和水头之间心照不宣的轻松,像几股暗流,在这弥漫着油烟和酸馊气息的空间里,无声地交织、涌动。
    明天,天气或许会放晴。但在这艘船上,每个人头顶的“天气”,却因各自的位置和职责,而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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