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雨后的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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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3月7日,泰国开出来第三天。
早上起来,外面的风浪小了很多,我和水头的甲板工作也是要干了起来了。
我的首要任务就是:量水。
清晨的甲板,像一头刚从风暴中挣扎上岸、精疲力竭的巨兽,湿漉漉地喘息着。风浪确实小了很多,不再是那种要将人撕碎的狂暴,但残余的浪涌依旧推着船体,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深沉的起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未干的盐渍气息,冰冷刺骨。
我和水头套上厚重的工服,那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瞬间激得人一哆嗦。他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际线,啐了一口:“操!这鬼天气,骨头缝里都冒凉气!干活吧!”
我的首要任务,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刻在脑子里:量水。船艏尖舱的压载水深度,关系着船体稳性,尤其是在刚经历风暴之后。这活儿避不开。
甲板上到处是积水,在钢板接缝处汇成小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踩上去,“啪嗒”一声,冰冷的海水立刻浸透鞋面,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昨夜被巨浪冲刷过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盐晶和藻类残留物,踩上去得格外小心。
找到第一个测量孔盖。厚重的铸铁盖子,边缘凝结着昨夜风暴留下的白色盐霜。我蹲下身,冰冷坚硬的甲板透过工服裤子硌着膝盖。拧开固定螺栓需要不小的力气。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金属上摸索,试图找到扳手的着力点。寒气像无数根细针,瞬间刺透了薄薄的线手套,指尖立刻传来一阵僵硬的麻木感。
“嘎吱——嘎吱——”
扳手咬合住螺栓,发出艰涩的呻吟。我咬着牙,手臂发力,肩膀的肌肉绷紧。螺栓纹丝不动,仿佛被盐水和低温焊死在了螺纹里。水头在旁边“啧”了一声,没说话,只是抬脚,用他那厚重的、沾满油污的工鞋鞋底,猛地踹在扳手柄上!
“哐当!”
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虎口发麻!螺栓终于松动了。一圈,两圈……拧开螺栓,露出底下沉重的圆形井盖。双手抠住井盖边缘冰冷的凸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猛地向上一提!
“噗嗤!”
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和冰冷水汽的腥气,猛地从井口喷涌而出!盖子被掀开,露出了下方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测量孔。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船舱深处特有的、混合着铁锈和淤泥的阴冷气息。
量水尺的钢卷尺盘,握在手里像一块冰坨。我小心地将尺带垂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卷尺摩擦着井口边缘湿滑冰冷的金属壁,发出“沙沙”的轻响。尺带不断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中。直到感觉尺锤触底,才停止下放。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麻烦的一步:读数。必须将湿漉漉的钢卷尺拉上来,在井口边缘快速、准确地读出压载水在尺带上的浸湿线高度。这需要快、准、稳。
我屏住呼吸,双手快速交替,将沉重的、浸透了冰冷海水的钢卷尺往上拉。湿透的尺带变得异常沉重、滑腻,每一次拉扯,冰冷的海水都顺着尺带流淌下来,滴落在手套上、袖口上,瞬间将本就湿冷的手套浸得更透、更冰!那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手指关节像被冻僵的木棍,越来越不听使唤。
终于,尺带末端带着水淋淋的尺锤被拉出井口。我立刻用身体压住还在晃动的尺带,防止它滑落。另一只手迅速抹开尺带表面的水珠,在湿滑冰冷的金属面上,努力辨认那条模糊的水痕线。
视线被冰冷的水汽模糊,手指冻得发抖,读数变得异常困难。冰冷的湿气顺着领口往里钻,冻得人牙齿打颤。
“多少?”水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耐烦。
“等等……”我咬着牙,努力稳住发抖的手,凑近了仔细看。终于看清了刻度。“……八米二!”
水头“嗯”了一声,掏出个小本子,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歪歪扭扭地记下数字。
我松开压住尺带的身体,任由那沉重的、湿透的钢卷尺“哗啦”一声缩回盘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手套已经完全湿透,沉甸甸的,紧紧裹在冻僵的手指上,每一次弯曲都带来针刺般的疼痛。我甩了甩手,试图甩掉一点水,但只是徒劳。冰冷的湿气像一层无形的盔甲,牢牢附着在皮肤上。
下一个测量孔,在船艏更靠近舷边的位置。那里的甲板更湿滑,残留的海水随着船体晃动,在脚下哗哗流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蹲下、拧螺栓(水头踹一脚)、掀开沉重的井盖(喷涌寒气)、放下冰冷的卷尺(沙沙声)、奋力拉起湿透沉重的尺带(冰水顺流)、压住、抹水、艰难读数(冻僵发抖)、报数、记录……
每一次拧开井盖,每一次拉起湿透的卷尺,手套就彻底湿透一遍。那冰冷的海水仿佛有生命,不断渗透、加重、带走体温。手指从麻木到刺痛,再到几乎失去知觉。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被海风吹散。
船体依旧在深海的推送下,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摇晃。每一次起伏,都让蹲在湿滑甲板上的身体失去平衡,需要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钢板才能稳住。膝盖被硌得生疼,腰背的肌肉因为持续发力而酸胀。
水头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偶尔搭把手踹一脚螺栓,或者在我读数时挡住一点风。他那张被海风和油污刻满沟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这冰冷、重复、却又不可或缺的劳作。
量完最后一个孔,报出最后一个数字。我几乎是瘫坐在湿冷的甲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舷墙,大口喘着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急促地升腾、消散。手套沉得像灌了铅,手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僵硬得无法弯曲。湿透的工服紧贴着身体,像一层冰壳,贪婪地汲取着体内最后一点热量。
水头合上小本子,塞进油污斑驳的口袋。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从他那同样湿漉漉的工服口袋里,摸出那包被压得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几声,在寒风中艰难地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混合着海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完事了?”他含糊地问,声音被烟熏得沙哑。
我点点头,冻僵的下巴几乎做不出什么动作。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目光投向远处依旧阴沉的海面。“操,这破水,量一次,冻掉半条命。”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抱怨这工作,还是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然后,他转身,那魁梧而微微佝偻的背影,融入了甲板湿冷的晨雾中。
我坐在原地,看着自己那双被冰水泡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手套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湿滑冰冷的甲板上,汇入那些昨夜风暴留下的、尚未干涸的水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