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谎言熄灭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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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对食物提不起半点兴致。胡乱扒拉了几口冷硬的米饭,就着那点飘着几星油花的清汤囫囵咽下,喉咙里像塞了把粗糙的沙子,每一口吞咽都带着钝痛。
    推开自己那扇薄薄的舱门,一股混杂着铁锈、汗味和潮湿霉气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像个被遗忘的罐头盒,只有舷窗外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身体像一袋散了架的骨头,沉重得挪不动半分。连工服都懒得再脱,带着一身未干的咸涩和油污,我直挺挺地把自己砸进了那张窄小的铺位。
    硬邦邦的床板硌着酸痛的脊梁骨,湿冷的工服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但此刻,任何不适都抵不过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困倦。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铅块,每一次试图睁开,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
    意识迅速模糊、下沉。
    眩晕感并未完全退去,只是从狂暴的旋转变成了缓慢的、粘稠的摇晃。仿佛整个人依旧漂浮在那片墨绿色的深渊之上,身下的床铺不再是钢铁,而是起伏不定的海面。船体每一次规律的、深沉的起伏,都像这头疲惫的“钢兽”在艰难呼吸,传导到骨骼深处,变成一种低频率的、催眠般的震颤。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风浪的咆哮、大副冰冷的质问、水头炸雷般的怒吼,还有那刺破耳膜的火警尖啸……但这些声音都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嗡鸣所取代,那是身体透支到极限后,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回响。
    没有梦。或者说,意识已经沉到了连梦境都无法生成的黑甜深渊。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包裹着每一寸神经,像浸透了机油的棉絮,吸走了所有知觉和思考的能力。呼吸变得缓慢而深长,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舱室里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般的微腥气息——那是渗入骨髓的、属于这艘船、这片海的味道,连睡梦中都无法摆脱。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船体那永不停止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摇晃,是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的、永恒的节拍器。偶尔,在意识最模糊的边缘,似乎能感觉到几粒干硬的盐粒,从头发或衣领里滚落,硌在腰侧的皮肤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弱的刺痛,随即又被无边的疲惫吞噬。
    在这片由极度疲惫构筑的、短暂的遗忘之地里,身体正贪婪地攫取着每一分修复的养分,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下一场风暴,积蓄着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力量。而那无处不在的、淡淡的铁锈味,如同烙印,深深沁入每一次呼吸,沉入每一个疲惫的细胞。
    意识像一块沉在冰冷海底的锈铁,被某种外力粗暴地拽起,缓慢而沉重地浮向混沌的水面。眼皮粘滞得如同被盐粒和油污糊住,每一次试图睁开,都牵扯着酸胀的眼球和钝痛的太阳穴。身体依旧陷在硬板床的凹陷里,每一寸骨头都像散了架,关节如同生锈的铰链,发出无声的呻吟。
    就在这时——
    “嘭!嘭!嘭!”
    粗暴的敲门声,不,更像是用拳头砸在薄薄的舱门板上!那声音像生锈的铁锤砸在耳膜上,瞬间将残留的睡意撕得粉碎。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是本能反应,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眩晕感如同迟到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舱壁才没栽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耽误事了!风浪?损管?还是大副的质问追来了?!
    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件扔在床脚、依旧带着咸湿和铁锈味的厚重工服,冰凉的布料蹭过皮肤,激起一阵寒颤。手指因为紧张和残留的僵硬,哆嗦着去系那该死的纽扣……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根本没等我拧开,舱门就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推开!
    水头那张沟壑纵横、沾着新鲜油污的脸堵在门口。安全帽斜扣着,帽檐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少了些风暴中的凶悍,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疲惫,像两口即将熄灭的煤炉。他魁梧的身躯裹挟着一股室外的湿冷和淡淡的烟草味,瞬间填满了狭小的舱室。
    他看到我狼狈地套着工服、一脸惊惶的样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是无奈?还是疲惫至极后的麻木?
    他抬起那只沾满黑油和铁屑的大手,随意地摆了摆,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迟缓的沉重感。
    “慌个卵!”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板,音量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没事儿。歇着吧。”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扣好的衣襟,大脑一片空白。歇着?在这种时候?风暴刚过,损管刚抢修完……大副那边……
    水头似乎看穿了我的疑虑,他那只抬起的手顺势抹了把脸,留下几道更深的油污痕迹。他侧过身,让开门口逼仄的空间,目光投向走廊深处昏暗的灯光,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异常清晰:
    “就告诉你一声……下午啥也不干。”他顿了顿,像是要强调每一个字的分量,“就搁房间呆着。那也别去。”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那宽阔而微微佝偻的背影,带着一身风浪留下的湿冷和油污的沉重,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渐渐远去,只留下舱门虚掩着,灌进来一丝带着海腥味的、微凉的穿堂风。
    我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冰凉的工服布料。刚才那瞬间绷紧的、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的神经,像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身体里那股强撑的力气瞬间泄去,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回床上。
    “歇着……就搁房间呆着……”水头那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舱室里低低回响。
    窗外,船体依旧在有节奏地起伏摇晃,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但此刻,这摇晃不再预示着风暴的威胁,反而像一种奇异的、被允许的安抚。我慢慢松开攥紧的衣襟,任由那件沉重的工服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我重重地、几乎是砸回了那张窄小的铺位。这一次,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这风暴间隙,意外降临的、带着铁锈和咸腥味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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