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风暴灌入电话间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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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透的厚重工服像一层冻结的皮,被我胡乱从发僵的躯体上撕扯、甩脱,重重砸在冰冷的甲板上。再也支撑不住摇晃,我整个人向后瘫倒,脊背硬生生拍在坚硬、湿滑的铁板上,冰冷的触感激得浑身一颤。
    肺像破风箱般猛烈**,每一次都扯得胸腔深处生疼,粗重灼热的喘息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喉头的铁锈味。
    眼前视野猛地坍缩、扭曲——驾驶台顶灯模糊成光晕的漩涡,灰沉沉的天空和堆压的乌云搅合成一片旋转的暗幕。整个头顶上方都在疯狂旋转、倾覆!舱壁、通风管、桅杆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在视野边缘疯狂甩动、拉长、砸落!
    甲板,这承载着我的冰冷钢铁怪兽的躯壳,正被无形巨手攥紧、揉搓、抛掷。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像要将我从它滑腻的背脊上甩向那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深渊;每一次猝不及防的下坠,都让五脏六腑狠狠撞向胸腔。
    眩晕感并非只是“增”,而是如粘稠冰冷的石油,猛地从耳蜗深处炸开,瞬间灌满了整个颅腔,沉重地压迫着每一根神经,淹没所有方向感。意识像被卷入了海底的混沌旋涡,只能随着脚下这疯狂摇摆的钢铁牢笼,一起沉浮、翻滚、挣扎。
    湿冷的地板仿佛死死吸住了我的身体,每一次沉重的船体摇晃,都像被无形巨浪狠狠揉搓。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于这片混沌时——
    叮铃铃——!!!
    刺耳的蜂鸣声如同冰冷的钢锥,毫无征兆地刺破耳膜,深深扎进眩晕搅动的大脑!
    我一个激灵,几乎是凭着生物本能,手脚并用地从那湿滑的“铁棺材板”上翻滚爬起!眼前依旧是疯狂旋转的光影,胃袋被颠簸搅得几乎要冲破喉咙。眩晕让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滚烫的棉花堆里,身体完全失去了方位平衡感,重重撞在舱壁上才勉强稳住。
    喉咙干涩发紧,带着咸腥气味的粗喘无法平息。我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摸索着抓起那尖叫不休的话筒,手指触到冰凉的塑料,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肌肉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握紧它都显得异常沉重。
    “……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连我自己都几乎辨不出是自己的。
    “卡带!”电话那头,大副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然带着那种标志性的、不容置疑的命令腔调,像一层冰霜瞬间覆盖在尚未恢复的神经上,“船艏尖舱压载水,量过了没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钢珠砸在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
    我浑身一僵,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滑落了几分。水头那布满风霜的、在舷墙边对着翻腾墨绿色深渊怒吼的面孔,他那双铁钳般抓着我胳膊的手,他那句像淬火钢铁般的“量个锤子水!”和“天经地义!”,瞬间冲垮了残存的犹豫。风浪中那劈头盖脸的海水,身体被抛离甲板边缘的恐怖失重感,再次清晰得灼痛了神经——那不是命令能承担的命。
    “量了。”没有任何迟疑,这两个字的重量堵在胸口,几乎是从咬紧的牙关和干裂的唇缝间强行挤出。喉咙肌肉因谎言而不自然地绷紧,像咽下了一把锋利的盐粒。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话筒里微弱的电流声和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在共振。
    “没有问题!”我几乎是紧接着吼道,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急促和底气,仿佛要用这高亢的尾音去掩盖心底下那轰然塌陷的深渊。为了水头那身被咸水泡透的工服,为了他那句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更为了自己这条刚从浪口夺回来的命——谎言在此刻不再是选择,而是风暴后唯一的求生筏。它的轮廓在黑暗中异常尖锐,割裂着所谓的命令与秩序。船体猛地一个深幅横摇,我死死攥着话筒,指节发白。
    大副在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短暂的死寂,像深海的压力,死死扼紧了我的心脏。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话筒里电流的微弱嘶鸣,以及船体结构在巨浪颠簸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就在我以为那片沉默会无限延伸,化为实质的冰山将我彻底冻结时,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精准地穿透了所有杂音:
    “你站在哪个位置量的水?”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铆钉,狠狠砸进我混乱的意识。
    船艏?不,我在那里连站稳都成问题。站在上层甲板边缘?那和船艏有什么区别?在那种浪涌里探头向下观察……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足以让眩晕再次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所有可能的谎话,在冰冷精确的时间(他显然知道我经历了风暴)、严苛的物理条件(船身剧烈摇晃、浪涌冲击船艏)面前,都苍白脆弱得如同纸糊的舢板船。
    水头那句斩钉截铁的“纯粹浪费绳命!”和现实中大副冰冷的质问,在我脑海里轰然对撞。
    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炸开,顺着尚未干透的冰冷脊背蜿蜒流下,如同数条冰冷的蛇。喉咙里的铁锈味更浓了,几乎塞住了呼吸。谎言那脆弱的筏子,正被这句精准的考问敲出致命的裂痕,冰冷的海水开始往里倒灌。我刚才那“没有问题”的吼声,此刻听在自己耳中,空洞得像个拙劣的笑话。
    “我……”喉咙像被粗砂堵死,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身体的虚脱、精神的巨大压力,和这直逼核心的精准质问,几乎要将我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扯断。胃袋在风浪和高度的神经紧绷下,痉挛着翻滚、上涌,一股灼热的酸气直冲喉头。我猛地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才把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压了下去。
    “卡带?”大副的声音在静默中再次响起,那冰冷的耐心像钝刀子割肉,比咆哮更令人胆寒。他一定听到了我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窒息时刻——
    “嘭!”
    我身后的水密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咸涩冰冷、裹挟着浓重汗味和海腥气的空气混杂着刺鼻的烟味,如同风暴的实体,瞬间灌满了狭窄的舱室。一个魁梧的身影夹带着室外的湿冷飓风,跌跌撞撞地堵在了门口。是水头!
    他浑身滴着水,油污斑驳的工服紧贴在精瘦的筋肉上,更显得嶙峋。安全帽歪扣着,帽檐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口冒着火星的煤炉,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随后飞快地扫过我惨白的脸、死攥着的话筒,以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拳头。他显然刚从甲板上恶斗风浪下来,每一步都带着海浪的余威和金属的冰冷。他那被咸水泡得发白的厚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线。
    他劈手就把我手中的话筒捞了过去!力道之大,差点带得我一个趔趄。
    “老大!”水头对着话筒吼,声音像被砂砾磨过,带着甲板上才有的咸腥味和滚烫的急迫,“船头雷达罩子被刚才那口疯浪啃飞了!碎片砸在左舷导缆桩上,火星子乱蹦!高压水龙头的管子被绞盘压爆了!操!海水他妈的在配电箱边上跳贴面舞!!”
    他语速极快,信息像炮弹一样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甲板地狱的硝烟和死亡的焦糊味。
    “卡带在帮我抢修损管!哪他妈还有空量水?!那点水晃悠死也出不了屁事!但这堆破铜烂铁随时能把船点了!!”他吼声震天,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钢板上,硬生生将我那个摇摇欲坠的谎言和冰冷的质问一起,粗暴地碾碎了!
    话筒那头,死寂瞬间被另一层更庞大的、风暴核心般的低气压取代。
    水头吼完,也不等大副回应,“啪”一声就把话筒狠狠砸回了机座!那力道让整个座机都跳了一下。他这才猛地扭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的不是责备,是劫后余生的凶狠和一种“这他娘还用老子教你?!”的恨铁不成钢。他沾满油污的大手重重摁在我肩膀上,几乎把我还没恢复平衡的身体按倒!
    “还他妈杵这儿等死啊?!操!电箱那边水快上脚面了!跟我捞家伙什去!!”他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烟草的焦糊味和海水的腥咸,像一道不容辩驳的命令,将我生拉硬拽出了电话间那令人窒息的冰窖,粗暴地拖向了现实甲板上那片炼狱般的、更直接也更残酷的战斗。
    门外,尖锐的火警警报声划破长空,凄厉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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