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驾驶台看不见的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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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3月6日,泰国开出来的第二天。
    风比昨天大了些,推着浪头“噗噗”地撞在船舷上,碎成一片白沫,带着咸腥味儿扑上甲板。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掺杂着灰云的淡蓝色,阳光时隐时现,晒得铁甲板有些烫脚,又被咸湿的海风一吹,温度飘忽不定。大洋深处的气息,已经开始酝酿某种不安分的躁动。
    驾驶台传下来的指令清晰地烙在步话机里,是大副沉稳中藏着一丝紧绷的声音:“卡带,水头,去甲板走一趟,检查绑扎。风浪可能不小,仔细点,特别是怕飞的那些小玩意,还有绳子销子,该锁死的锁死,该收走的收走。”
    水头在我旁边啐了一口,浓重的海风卷着他那口劣质香烟的烟气,差点糊我一脸:“听见没?老大发话了,走吧!这破船一颠簸起来,啥牛鬼蛇神都能给你颠出来飞。”
    没有昨日下午离泊时的紧张喧嚣,也没有收工后的夕阳慵懒。此刻的甲板,空旷得能听见风声贴着钢铁表面摩擦的“呜呜”声。昨夜雨水和浪花溅上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蜿蜒断续的白盐渍,像地图上的浅滩。
    但角落里,果然藏着点“惊喜”:几个被风吹得滚来滚去的空油漆桶,“哐啷哐啷”地表演着即兴踢踏;被浪头遗弃的海藻,干巴巴地粘在角落里;半截磨损严重的破手套,被咸水泡得发胀变形,蜷缩在导缆孔边,像只溺水的小动物。
    “操!”水头骂了一声,伸脚把那个蹦跶得最欢的油漆桶踹到了墙角,“都他妈是隐患!飞起来砸谁算谁倒霉!”
    他弯腰,麻利地将散落的、没固定好的垫木、几段断掉的扎带、一个孤零零生锈的螺母,甚至那截泡发的破手套,都一股脑拢起来,顺手扔进了旁边开着门的消防器材小库房。动作糙,但效率极高。“先扔这黑屋里,眼不见心不烦,回头让三副那帮兔崽子自己分拣去!”他拍拍手上的灰和盐粒,冲我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接下来是正餐。绑扎点散落在各处,像巨兽关节处的关键铆钉。
    我俩分头,沿着货物边缘的贝走道仔细检查。昨夜航行或风力的影响已经悄然显现:一根绑扎杆的扭力稍微松了那么一丝,虽然晃不动,但水头耳尖地听到一点细微的金属呻吟,他立刻掏出随身的扳手,“嘎吱”一声扳到底。
    一个藏在角落的底锁销子,竟然跳出了半截身子,没坐到底,橡胶圈尴尬地外翻着。“妈的,昨晚风浪拱的?”水头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嘟囔,手已经快得看不清,“噗嗤”一声用力按回去,听到了那声关键的“咔哒”咬合。猩红的钉头再次老老实实钉在钢铁凹槽里,就像我们刚刚处理掉的那点零碎一样安分。
    贝走道上面的“边角料”也开始显眼起来。卸货后剩下的、用不到的压紧扁铁、几根备用的短绑扎杆、还有一个沉重的备用锁紧扳手——它们原先只是随便靠在货物旁或挂在小支架上,此刻在甲板的晃动和风声里,显得格外不稳定,像是随时准备离家出走的凶器。
    “拖走!都拖走!杵这儿碍事还危险!”水头指挥着。沉重的扁铁和绑扎杆,我们两人合力一抬,“哗啦啦”全扔进了绑扎槽的空隙里。沉重的备用锁紧扳手像个倔脾气的铁疙瘩,自己拎太费劲。我瞥见角落停着的那辆老旧、轮子缺油的小推车。“用它!”水头指了指。
    小推车被我从船尾拽出来,每推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在抗议。我们把扳手甩上车板,又顺手塞上几块没固定好的防滑木垫板。我推着这辆装满“钢铁边角料”的、唱着荒腔走板调子的小破车,沿着贝走道的格栅路面,一步一“吱呀”,一步一顿挫地往船头仓库方向前进。
    车轮碾压格栅缝隙的声音与“吱呀”声混在一起,在海风呼啸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漫长又卑微。水头叼着烟,背着手,跟在我旁边,像个监工的老监工,眼神不时扫过货舱盖缝隙和连接处。
    总算到了船头仓库门口。用力推开那道沉重的、漆皮斑驳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防锈漆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库房里光线昏暗,货架上码放着各色备件和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死水般的沉寂。
    我们合力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沉重的扳手和垫板摔在水泥地上,“哐啷”一声闷响,激起一团细小的尘埃,在库房顶灯昏暗的光线下升腾、旋转,然后悄然落定。仿佛把这些可能在未来风暴中“造反”的隐患,都封印在了这片沉寂里。
    “砰!”关上沉重的库门,锁好。那声音闷闷的,隔绝了里面的杂乱陈腐。
    甲板上,海风依旧,浪声依旧。水头望了望天边堆积起来的、颜色更深沉的云层,眯了眯眼。
    “走吧,”他把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用拇指和食指掐灭,屈指弹出老远,那一点红划了个弧线,掉进翻滚的浪花里,瞬间被吞噬,“去前面再看看,该查的地方还多着呢。这”钢兽”的皮,可没那么好伺候干净。”话语里带着一丝习惯性的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常年与海、与风、与船角力的务实和警觉。
    船体不像昨夜泊港时那种微微摇晃,而是在深海的推送下,带着一种更沉重、也更危险的起伏感。浪头像一座座深青色的小山,沉默地堆涌过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砸在船艏,“轰隆!”一声巨响,碎成雪白狂暴的水雾,裹挟着冰冷咸腥的碎沫,劈头盖脸地浇向船头甲板。水雾未散,又一堵墨蓝的水墙已经在眼前耸立。
    站在船艏,湿滑倾斜的甲板像在脚底下呼吸扭动。风声不再是开阔的呼啸,而是带着尖锐的哨音,在桅杆、舷墙、货物之间疯狂穿梭、撕扯。我紧了紧救生衣的搭扣,手指冻得有点僵,正准备按计划去测量船艏尖舱的压载水深度(量水),计算船体受力和可能的自由液面影响。
    水头的粗嗓门盖过了风声浪啸,在我身后炸响:“卡带!量水?!量个锤子水!”他几步抢到我旁边,一把抓住我胳膊,那力道像是要把我钉死在甲板上,他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冰凉的舷墙扶手,身形随着船体一个大角度倾斜而剧烈晃动,脚下的水哗啦一下漫过鞋面,又瞬间被甲板的倾角排向排水孔。
    “瞅瞅这鬼样子!”他侧头冲我吼,下巴上的胡茬挂着细小的水珠,指着舷外那翻腾的、深不见底的海沟,“浪头跟啃棺材板似的!尖舱在底下,进水孔盖子离水面就那么点缝隙!你要趴过去开盖量水?浪打上来你连人带量水尺全给你卷走喽!找龙王量去吧!”
    船艏猛地被一个浪底托起,短暂悬停,随后又重重砸向海面。巨大的惯性让我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水头那只铁钳般的手还抓着我胳膊,真可能被甩出去几步。心脏被这一起一落颠得差点跳出来。
    “可是……船长下的令……”我喘着粗气,试图在风浪的间隙说话,声音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他担心船体受力……”
    “担心他妈的鸟毛!”水头喷出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唾沫星子,瞬间被风刮走,“大风大浪量水有个屁用?!那水在舱里晃得比岸上发廊那灯转得还快!你量个瞬时数据能代表啥?还没等你尺子拉直,舱底早就换了副模样!”他眼睛瞪着我,瞳孔里有风暴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焦躁,“纯粹浪费绳命(生命)!别听船长的!这种命令就该当屁放掉!”
    又是一个凶猛的浪头从侧面拍击船舷!整个船艏像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猛地朝右舷栽去!海水像瓢泼大雨一样横扫甲板,冰冷刺骨,瞬间打透衣服。尖啸的风声、金属的呻吟、浪击的闷雷混作一团。
    “操!”水头猛地把我往内侧又扯了一把,他自己的半个身子也被海水泼了个透心凉,救生衣下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看见没?!这屁大的浪!量你妈的水!赶紧给我回去!回屋呆着去!”他抹了把脸上的海水,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眼神凶得像要咬人。
    我心里其实也知道他说得对,这种海况下量水的风险远大于可能获得的数据价值,而且数据稳定性极差。但命令毕竟是命令……
    “那……要是大副问起来……”我顶着风,提高音量,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怎么交代?”
    “交代?!”水头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带着被咸水浸透的粗粝,“实话实说!就这么交代!”他指着舷外排山倒海的景象,“大副要是有种,让他自己披星戴月爬出来量给我看!这天儿,不量水,天经地义!不犯毛病!安全条例写明了恶劣海况评估作业风险!真出了事,掉下去喂了鱼,他担得起这个责任?!他担个卵毛!”
    他的话斩钉截铁,像铁锤砸在钢板上,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宣告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挣扎求存的老海狗最朴素也最硬气的生存法则。
    又一波海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冰凉顺着腿肚子往上爬。
    我看着水头湿漉漉的、布满风霜却异常坚定的脸,听着那在风浪里依然保持威严的声音。那只抓着我胳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我吸了一口满是盐沫和死亡气息的空气,重重地点了下头:“行!听你的!回去!”这种时候,在大自然狂暴的力量面前,船长的命令固然权威,但身边这个以甲板为生、深知每道浪头脾性的老水手的判断,才是活下去的真正依靠。
    水头这才松了点劲,但依旧紧紧跟在我旁边,直到把我护送到通往内部舱室的相对安全区域。他重重推了我后背一把,力道沉甸甸的:“赶紧滚进去暖和着!少在这外面晃荡添乱!”自己却转身,扶着剧烈晃动的扶手,顶风冒浪,向货舱区域那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去——那里还有更多需要他“伺候”的“钢兽皮肉”,需要他去检查,去加固,去角力。
    舱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暂时隔绝了风浪的咆哮,但心脏的狂跳和甲板传导来的、那深海巨兽般的力量震颤,依旧在体内轰鸣。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感觉,比船长的命令冰冷无数倍。
    水头的“实话实说”,是一种在风暴边缘生存的倔强底气。至于大副……但愿他能明白这片海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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