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离港!拜拜了您嘞!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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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三点的林查班港,闷热像一张湿透的毯子,沉重地覆盖在油污的海面上。阳光刺眼,将钢铁锈迹烤得发烫,空气里凝固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咸腥混杂着油污的浊气。死寂似乎持续了太久,凝固的甲板被一声突兀的广播利刃般划破:
    “所有人员注意!引水员登船,前后准备离泊!”
    声音冰冷、短促,瞬间激活了甲板上停滞的细胞。远处,一艘线条简洁的白色小艇切开粘稠的海面,如同一颗疾射的消炎药丸,精准地靠向我们的舷梯。
    两个陌生的身影敏捷地跃上甲板。为首的男人,一身熨帖得几乎没有褶皱的纯白制服——与甲板上厚重的油污、锈迹、昨夜残留的暗红漆斑形成刺眼的对比。皮鞋踩在金属梯格上,“噔噔”作响,在这钢铁丛林的背景噪音里,宣告着短暂王权的降临。
    空气骤然绷紧。
    船头船尾,人影疾动。船长沉稳的指令通过步话机在甲板上空回旋,声音像用砂纸打磨过:“单点!注意单点!收放协调!”
    水头粗砺的嗓门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老纪!前倒缆!拖住那个狗爪子!收!”
    码头上,昨夜一起盖雨布的老纪和同伴们闻声而动,身影钉在各自的缆桩旁,他们的动作精确而老练。绞盘巨大的滚筒开始转动,发出沉重而艰涩的呻吟,钢铁与钢铁之间挤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粗重的缆绳被一股巨力从潮湿的码头墩柱上缓缓勒离、拽回。
    “咕噜噜噜……”滚动的缆绳带着水珠,像一条刚从泥泞深潭拖出的、疲惫不堪的黑色巨蟒,沉重地划过导缆口,砸回甲板,溅起一片浑浊的、带着盐粒和铁屑的水花。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更浓郁的、仿佛沼泽深处淤泥被翻搅出来的腥气。
    “嗡——啪啦!”
    一根绷到极致的倒缆,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带着积聚的动能猛地从导缆滑轮槽口弹跳出来,如同一条被激怒的钢鞭,狠狠甩在甲板的积水里!浑浊、掺杂着油污的黑水,如同泼墨般被猛地激起、泼洒开来!
    “操!”水头一个激灵,但反应快得惊人,早已闪身避到安全范围外。黑水劈头盖脸浇在来不及躲闪的老纪肩上,但他只是弓着嶙峋的脊背,仿佛早已习惯了这钢铁巨兽的体液喷溅,抹了把脸,骂骂咧咧地继续去扳另一个绞盘的手柄。
    船尾传来“哐当”一声闷响,接着是老电咬牙切齿的一声低吼:“操……憋坏老子了!”他终于解决完个人问题,推开厕所锈迹斑斑的铁门冲了出来,裤腰带还松垮地挂着。他刚好看到那根绷断的倒缆如垂死的蛇般瘫在甲板上,浑浊的污水正顺着扭曲的绳体蜿蜒流淌。
    老电那双惯于跟电流打交道的眼睛,此刻燃着被高温和憋屈点燃的火气。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舷边,目光投向港口方向。那里,岸吊林立如钢铁墓碑,泊位上残留着昨夜被“钢兽”排泄物浸染的油彩残迹。
    他猛地伸出右手,中指如同竖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反抗之矛,狠狠捅向林查班港喧嚣而污浊的天空。动作极其迅捷,又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宣泄感。
    那根僵硬、带着老茧的中指,在闷热粘滞的空气中,成了这缓慢离泊过程中一道最荒诞、却也最真实的注解——对岸,对港,对这场无尽循环中的每一次“排泄”和“收束”。
    甲板开始发出一种低沉而令人兴奋的嗡鸣。
    “准备倒车!”驾驶舱方向传来指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螺旋桨的巨大叶片开始搅动粘稠的海水,船尾的油污海面瞬间剧烈翻滚、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粘稠的黑水被粗暴地推卷开,露出一片短暂而异常肮脏的“秃斑”。船体感受到一股强大、无可抗拒的力——离岸力。
    这股力量温柔而坚决地将我们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从那片吸附了我们太久的污浊怀抱中,缓缓推开。
    老电依旧站在那里,竖起的中指在船体平稳后移中微微晃动,像一根测量风向的倔强稻草。他的目光没有收回,仿佛要以这种古怪的姿态,刻录下这离岸瞬间的真实坐标。
    港口的一切——那座巨大的、色彩俗艳仿佛永不散场的游乐城(昨夜计划中的人妖秀场地),那些林立的巨型龙门吊,那些堆积如山的集装箱方块,那些在烈日下如蚂蚁般蠕动的人群——开始随着船体的侧移,缓缓向舷边退去。
    视线在摇晃的水波倒影里变得迷离。林查班港的轮廓溶解在起伏的油彩海面上,扭曲变幻。老电那根挺立的中指模糊地映照在翻涌的浊浪间,竟奇异地与远处引水艇白色的侧影重叠在一起。
    夕阳开始坠落,余晖像倾倒的油桶,将海面泼染成一片壮丽而糜烂的赤金、赭红与墨黑——仿佛昨夜那半桶红油漆和经血月经湖,此刻被命运彻底打翻在暹罗湾的边缘,铺陈成一首无法破解的、关于污秽与离别的重金属乐章。
    这艘昨夜饱受“尿毒症”折磨、今晨被重新锁紧的钢铁巨兽,终于排出最后一道污浊的脐带,挣扎着驶向那片宽阔得足以淹没一切倒影的大海。
    船尾的浊浪渐渐平息,被螺旋桨粗暴犁开的“油污秃斑”在身后缓缓弥合,只留下拖曳到天边的、漫长的、泛着诡异彩虹色泽的航迹。船身完全调正,朝着暹罗湾口破浪前行。那股推动离岸的、绷紧的力量松弛下来,甲板上紧绷的线条也随之缓和。
    跟着水头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绳索盘绕规整,榔头归入工具箱,散落的工具复位。动作是熟稔的,带着肌肉记忆的惯性,不需要语言,一个眼色,一块抹布飞过来,我知道要擦掉缆绳在甲板上留下的那道深深的污痕。
    风不再是港口那黏腻闷热的裹尸布,它变得开阔、清爽,带着海盐特有的颗粒感,肆意地扫过甲板,吹动我和水头汗湿后又被晒得板结的工作服。
    夕阳的光芒不再刺眼,它沉甸甸地悬在遥远的海平线上方,像熔化的赤金倾泻在无尽的海面,把波浪的边缘都镀上暖融融的光。甲板栏杆摸上去温乎乎的,残留着白昼最后的慷慨。
    我们靠在船舷栏杆上,面对着那片燃烧的巨幅画布。
    水头从油污斑驳的上衣口袋里,笨拙地掏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廉价香烟,叼出一支歪扭的家伙,用他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指擦亮一根防风火柴。
    橘红的火苗舔舐烟丝的瞬间,他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随后是长长一串带着肺部共鸣、仿佛排尽胸中块垒的咳嗽。
    咳完了,烟雾才缓慢、懒散地从他鼻孔和嘴角同时逸出,融进金红色的霞光里,仿佛在给夕阳献祭一缕人间烟火。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笼罩下来,仿佛方才钢缆绷断的咆哮、引水员的冰冷指令、螺旋桨撼动港湾的力量……所有紧绷与喧嚣,都被这片海、这阵风、这缓缓沉沦的巨日无声吸纳、抚平。
    不知怎么,嘴里就哼起了那首熟悉的调子,赵雷的《我们的时光》:
    “头顶着太阳……”歌声跟着风跑,有些跑调,但很自在。海风灌进嗓子里,把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燃烧着青春的余热……”唱到这句,目光下意识瞥向水头沟壑纵横、刻满风霜的侧脸。他那歪叼着烟头的嘴角,在袅袅烟雾里,仿佛勾了一下。
    “他从来不会放弃……”我的声音不自觉大了点,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唱给这片海和身边这尊饱经沧桑的“礁石”。
    “……照耀着我们行进……”歌声飘散在开阔的海风中,词句有些模糊,但那点倔强的劲儿还在。行进,前进。驶离码头,驶向下一站,驶向不知终点的航线。
    水头没看我,他把吸剩的烟屁股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摁熄。那小半截带着火星的尸体,被他屈指轻轻一弹。一道微弱的、转瞬即逝的红色抛物线,穿过船舷栏杆的间隙,落入船尾翻卷的白色浪花里。
    浪花很快将红色彻底吞噬,融进船行划开的巨大白色V形航迹之中,只留下无尽的海水。
    他没说话。只是又眯起眼看着前方,那片越来越红、即将沉入大海的“老锅炉膛”。阳光把他鬓角染白的发茬都染成了金红色。
    但我的哼唱似乎戳到了他某根神经,或者只是夕阳暖得人松懈。过了一会儿,他破锣似的嗓子,竟然也含混不清、跑调跑到马里亚纳海沟地接上了两句:“……头顶……太……阳……咳咳……行进……鬼东西……”
    唱完,他又猛地咳了两声,仿佛刚才的歌声也带着刺鼻的硫磺烟尘。
    我俩都乐了。笑声不大,被海风一下子卷走,丢在身后漫长的航迹里。
    巨大的落日只剩下小半个血红的弧,沉甸甸地亲吻着幽蓝的海面。天空的赤金被墨蓝吞噬了大半。船头劈开的海水不再是污浊的油彩,而是深沉得泛着墨蓝的绸缎,被金色的镶边不断裁切。
    晚风更凉了些。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咸味的清凉空气灌满胸腔。头顶这最后燃烧的太阳余烬,仿佛真的带着些“余热”,固执地照在脚下的甲板上,也照在我们这两个在钢铁与海浪间讨生活的——行进者的后背上。它像一块巨大的、暖意融融的盾牌,暂时挡开了前方无边海域的深寒。
    “行……进……”水头哑着嗓子,像是在重复歌里的词儿,又像是给自己的鼓劲。他拍了拍沾满铁锈和油污的巴掌,发出“啪嗒”一声闷响,起身走向通向机舱的舱门。
    “走,看看老电那瘪犊子捅没捅穿地心(锅炉舱)!”
    那混着铁锈味的“锅炉膛”余晖,落在他宽阔、微微佝偻的后背,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永不熄灭的、属于这艘破船壳的、微薄的荣耀。
    航迹拉得更长,船身轻微而有节奏地起伏,如同熟睡的巨兽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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