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章寄生物·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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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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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3月5日,在林查班港口。
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海雾尚未散尽。微信群里传来要离港的消息,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并未在死气沉沉的甲板上激起多大涟漪。没有机舱备车时那熟悉的、从脚底板窜上脊椎的低频震动感,只有闷热的海风裹挟着未散的潮湿。
“走!检查绑扎。”水头的声音破开了早晨的薄脆空气,带着惯有的金属刮擦般的质地。
“老规矩?”我问。不必回头也知道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耐,又笃定。
“屁话。你头,我腚。利索点,别他娘的等钢兽屎尿憋不住才想起栓菊花!”
他大踏步走向船尾,背影在稀薄的晨光里晃动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我从船头开始。
眼前这艘锈迹斑斑、昨夜刚被暴雨和人工月经湖“洗礼”过的巨轮,此刻像个巨大而沉默的伤兽,静静地吸附在港内油污的海面上。
昨夜风暴留下了一地狼藉:积水退去后显露出牛皮癣般的水洼,角落里淤泥混杂着红漆、油污和某种可疑的橡胶碎屑,腥臊味若有若无。
这是起锚前最后的锁缚仪式。每一个环节,都是将“钢铁狂兽”从松弛的岸泊状态拧紧,转为主机随时可以咆哮、挣脱港口缆绳束缚的战斗姿态。
挨个检查舱盖。厚重的钢铁盖子如同巨兽后背的鳞片。我弯下腰,冰冷而粗粝的表面瞬间刺透薄手套。舱盖销子——昨夜“栓塞”的主角,此刻被水头戏称为“止泻栓”的东西,必须一个个手动插入那狭窄的销孔。
手指用力摁下去,“咔哒”一声闷响,硬橡胶密封圈被钉身粗暴地挤开、吞没,声音竟带着一丝昨晚记忆里的“噗嗤”感。每钉入一根销子,钢兽的身体便紧箍一分。它们猩红的头部暴露在空气中,像一枚枚打入钢铁关节的生锈骨钉。
然后是绑扎杆。昨夜被暴雨狂抽的绳索、帆布都已撤去,此刻这些手腕粗细的钢杆横亘在货物上,与基座上的“耳朵”形成勾连。
我依次检查。有没有漏绑的?手指敲击,聆听金属撞击的脆响是否均匀。有没有绑松的?用扳手试扭力,绝不能有一丝晃动松懈。它们如同勒住兽腹的钢索,必须张紧到临界。
底锁。我蹲下身,凑近观察底座上那个不起眼的凹陷。锁栓必须严丝合缝地“坐”进去,深入那黑暗的凹槽,直至被一个隐藏的机械开关牢牢咬合。
开关需要手动确认合上,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是确保千吨货物不会在海上颠簸中像垃圾一样倾泻入海的最后防线。
我的指尖滑过冰冷的开关手柄,听到那细微却决定性的“哒”一声闭合,才能放心挪步。
一路检查下来,身体在船头狭长的空间里穿行、弯腰、下蹲,铁腥味、残留的油漆味、橡胶和机油味交织,吸入鼻腔带着冰冷的颗粒感。
每一次锁栓的闭合、销钉的插入、扭力的确认,都像是在给这头伤痕累累、昨夜饱受“尿毒症”折磨的巨兽——重新穿上冰冷沉重的锁子甲。
“卡带!左前第五根杆子!”水头的吼声隔着半个船身传来,如同钢锥凿穿晨雾。他已经在船尾忙碌开了。
“知道!”我应了一声,回音在空旷的船艏间回荡。
甲板中部,昨夜疤脸汉子独坐的地方,此刻空着。但那沉重的缆桩圈旁,三个老汉又蜷坐上了,像焊在甲板上的三个铁疙瘩。
烟头在微明中明明灭灭,像港口深处闪烁不定的信号灯。他们佝偻着背,裹着同样油腻的工装,低声交谈着夹杂浓重方言的泰语,语速很快,像某种晦涩的密码。我侧耳试图捕捉,却一句也听不懂,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而在相对僻静的船尾,昨夜那个被水头拍过肩膀、一起盖缆绳的老纪,和另外几个码头工人早已结束了缆绳的解绑工作,这会儿正懒散地靠在舷梯挡板后的阴影里。
我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沉默的巨轮、锁紧的销钉与绑扎杆、信号灯般明灭的烟头、电子海啸中的工人、被遗忘在淤泥里混着破套的红销钉……最后,落回我正插上的最后一枚舱盖销钉。
当那熟悉的“咔哒”声再次响起,这轮箍紧钢铁的仪式宣告完成。
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海风。晨光熹微,船体寂然。
没有熟悉的,那象征着生命与动力即将注入、预示着港口牵绊即将被挣断的——来自钢铁内脏深处的震感。
只有死寂。
仿佛昨夜那场试图撑爆“钢兽膀胱”的豪雨,抽干了它最后一声咆哮的力气。
光又硬朗了几分,穿透薄雾,将昨夜的湿漉彻底蒸发,只留下甲板上蜿蜒干涸的油污渍,像巨兽皮肤上愈合不良的疤痕。那股弥漫的、混杂着锈、漆、残余腥臊的浊气,也渐渐被带有淡淡盐碱味的海风稀释。
岸吊安静下来。装卸用的缆绳卷筒停止了呻吟。这意味着,属于芭堤雅港口的“寄生物”们——这些依附于钢兽躯壳进行能量交换的细小生命体——该撤了。
脚步声零零落落地响起。瘦长的影子晃动在冰冷的钢铁边缘,像被阳光压扁的竹篾。码头工人们开始下船。动作带着一种完成重体力活后特有的迟缓,筋骨像是被反复捶打、拉伸过度的熟铁,敲上去怕是也能发出闷响。
他们默默地拾掇着自己的“家当”:沉重的吊钩扳手(把手油光锃亮,尾端却布满磕碰的痕迹),磨损到边缘翻毛的帆布背包(里面大概是变形的饭盒、半瓶浑浊的茶水、几块廉价肥皂),装着半桶冷却螺栓的塑料桶。工具撞击的“当啷”声在空旷的甲板上显得格外清晰,是他们告别的铃声。
这些背影,大多嶙峋。
常年与钢铁角力、与风雨周旋的劳作,榨干了多余的脂肪,留下的是筋腱盘结的骨架和黝黑紧缩的皮肤。肩胛骨顶在薄薄衣衫下,轮廓分明,宛若船体裸露的肋板。
腰椎和腿弯里仿佛嵌入了永不松动的轴承,支撑着身躯完成一次次搬运、拉扯、紧固。在需要爆发的一瞬——比如昨夜盖雨布,比如合力掀起沉重的垫木——那干瘦的手臂和腿脚里,能爆发出令人咋舌的能量,像枯枝突然崩裂、溅射出的火星。那是一种植根于生存本能、磨砺于铁石之间、只为攫取下一口饭食而存在的纯质力量。
然而,“干活”这枚硬币的另一面,是精妙世故的“摸鱼”。这本事仿佛刻进了他们的基因密码。
当水头背过身去整理缆绳盘时;当大副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补给单上时;当昨夜暴雨如注,视线被砸得模糊成一片……那些瘦长的身影总能找到最佳的物理阴影和心理间隙,将自己巧妙地“镶嵌”进去。
靠在冰冷的锚链堆后面,点燃一支皱巴巴的廉价香烟,烟雾在遮蔽物上方无声盘旋。倚着鼓风机的巨大散热口,眯着眼假寐片刻,任凭震耳欲聋的轰鸣提供掩护。或者,就像现在,慢悠悠地、看似极其认真地收拾一件工具,那动作的幅度和时间被精确地拉长、放大,足以让一个简单动作承载十分钟的“有效工时”。
水头对此心知肚明,有时会骂咧咧吼一嗓子“磨蹭个卵!”换来几声讪笑或含混的回应,动作会利索那么几分钟,随后又恢复那种心照不宣的、浸透着劳动智慧的节奏。他们像攀附在锈壳上的藤壶,能紧紧吸附,也能在浪潮退去的瞬间,巧妙地松弛关节,保存那一点点珍贵的盐分(精力)。
疤脸汉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缆桩圈的。他没跟其他人一样走向舷梯,而是独自踱步到那个昨夜他留下烟灰的栏杆旁。安全帽檐依旧压得低低的,帽带勒出的深沟像是刻在皮肤上的烙印。
他没有背包,手里只提着一个裹着油腻防油布的不知名物件。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芭堤雅雨后清澈得过分的天空,那目光穿过帽檐的阴影,依旧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疏离。没有笑,也没有和其他人告别。
随即,他迈开同样精瘦却步伐沉稳的双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下方码头的嘈杂人流,如同水滴消失在油腻的海面。
甲板上重新变得空旷。
除了那几个又凑到一起、蜷坐在冰冷缆桩上的老汉。他们的“窝点”似乎焊死了在那片区域。烟雾缭绕中,三人佝偻的背构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
方言絮絮低语,再次编织成我无法破解的信息流。偶尔爆发出一阵短促而沙哑的笑声,像生锈的齿轮突然咬合了一下,随即又陷入那种信号灯般的、沉默的明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