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锚地五日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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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2月20日,在锚地抛锚的第五天。
    今天就没有让我再量水了。(这几天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水每天少两到三顿的消耗。)
    把我也派到了甲板整改的工作当中。
    钢丝刷刮过钢板的声音,像某种粗糙的乐器。
    我蹲在甲板上,手里的刷子正刮下一层红褐色的锈渣,它们簌簌落在脚边,像一场微型雪崩。老陈在旁边打磨焊缝,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里,偶尔夹杂几句低声的咒骂。
    “今天刷灰的。”水头拎着油漆桶走过来,桶里的灰色油漆浓稠得像阴天的云。
    我抬头看了看天——确实阴了,但没下雨,适合刷漆。
    第一遍漆太稀。
    滚子推过去,油漆像水一样渗进钢板的纹路里,留下半透明的痕迹。甲板像张吸水的纸,贪婪地吞下这层薄薄的灰色。
    “没吃饱啊。”水头叼着烟评价,“再来。”
    第二遍厚了些,但滚子的绒毛在漆面上犁出明显的纹路,像刚耕过的田。
    老陈停下砂纸,眯眼看了看:“比我媳妇绣花还精细。”
    水头踹了他一脚:“滚子要直,别跟蚯蚓爬似的。”
    第三遍终于匀了。
    钢板变成哑光的灰,像蒙了晨雾的镜子。我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作品,突然发现漆桶边沿趴着个东西——
    一只螃蟹。
    小拇指盖大小,壳上沾着灰漆,八条腿在空中乱划。它一定是在我们调漆时不小心爬进来的,现在像个穿了不合身西装的小丑,在桶边挣扎。
    “哟,监工的。”老陈用砂纸戳了戳它。
    螃蟹愤怒地举起钳子,但上面沾了漆,动作笨拙得像戴了手套。
    水头捏起螃蟹,仔细端详。
    漆在它壳上结了层膜,腿关节处还挂着滴未干的灰漆。阳光下,它像个迷你的装甲兵,灰头土脸但威风凛凛。
    “放生吧,”水头说,“算它倒霉。”
    他走到舷边,手臂一扬。螃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江中,溅起的水花还没指甲盖。
    在甲板船头呆到十点钟,才过来让我回厨房去。
    推开厨房门时,蒸汽立刻糊住了眼睛。
    大厨的背影在雾气中晃动,铁勺在汤锅里划出悠长的弧度。他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漆完了?”
    “嗯。”我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灰漆屑雪花般飘落。
    案板上的洋葱还裹着泥,土豆堆得像座小山。洗碗池里泡着的炒锅油花凝结,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色的光。
    “尝尝。”大厨突然舀了勺汤递来。
    热汤滚过舌尖的瞬间,油漆味终于被冲散了。鲜味在口腔炸开,像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胃里传来久违的饥饿感。
    “明天还要整改缆机,那缆绳,老旧了,大副让换根新的。”
    大厨往汤里撒了把香菜:“又要拆?”
    “嗯。”我活动着发僵的手指,“上回拆的时候,螺栓锈死了三个。”
    铁勺撞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铛”声。大厨突然笑了:“记得戴手套,别又弄得满手漆。”
    削土豆时,发现指关节还沾着点漆。(不过没关系,回去洗澡的时候,多扣几下就掉了。)
    船在风里扭动,像条被钓上岸的鱼。
    我盯着手机屏幕,信号格从三格跌到一格,最后变成一个刺眼的灰色“×”。微信对话框里,“发送中”三个字转了半天,终于变成一个红色感叹号——像某种无情的宣判。
    桌上的水杯突然滑落,水洒了一地。床铺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这疯狂的摇晃。
    我像只困兽,开始在舱室里游走。
    左舷窗边,信号勉强跳出一格。我立刻把手机贴在玻璃上,仿佛这样能榨出更多信号。
    右舷窗边更糟。信号时有时无,像在玩捉迷藏。走廊中间干脆彻底断联。
    “又找信号呢?”李哲的脑袋从隔壁探出来,头发支棱着像团水草。
    “嗯。”我晃了晃手机。(甲板有信号,但懒得去~)
    他咧嘴一笑:“等风停吧。”
    这种时有时无的网,还不如直接给我没有信号的呢!不然这样很勾引人!
    困了,回屋睡觉吧!
    两点钟的时候,听到走廊有声音,小声说话声和脚步声来来回回。(看来他们准时出去上班了)
    直接眯到两点五十,闹钟响起时,我正梦见自己掉进海里。
    睁开眼,房间里的空气闷热黏稠,像块湿毛巾糊在脸上。窗外,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把甲板烤得发烫,连钢铁护栏都泛着刺眼的光。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袜子穿到一半发现反了,懒得换。反正厨房里没人会在意我的袜子。
    推开厨房门,热浪扑面而来。
    大厨正在剁排骨,案板震得砰砰响。汗珠从他额头滚下,砸在砧板上,和血水混在一起。他头也不抬:“洋葱没切,土豆没削,洗碗池里的锅泡半天了。”
    我看了眼挂钟——两点五十三。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在洗碗池的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条挣扎的鱼。
    洋葱在刀下流泪。我眯着眼睛,尽量切得均匀,但汗水不断滑进眼角,辣得睁不开。切好的洋葱片厚薄不一,像被暴雨打过的花瓣。
    土豆更糟。削皮刀在湿滑的芽眼处打滑,最后削出来的成品坑坑洼洼,活像被机关枪扫过的月球表面。
    “你这土豆,”大厨路过时点评,“狗都不吃。”
    洗碗池里的锅泡了一中午,油垢已经凝固成黄色的痂。钢丝球擦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某种抗议。
    汗水顺着背脊往下流,T恤湿透后黏在皮肤上,像第二层皮。头顶的空调呼呼吹着冷风,但我没敢开——上个月贪凉吹了整夜,结果咳得像是要把肺吐出来,被大副骂了整整一星期。
    收拾完厨房,已经快四点了。
    我靠在门框上喘气,看着甲板上忙碌的身影。哎~相比甲板,厨房还是舒服些吧!
    炖了一个小时的排骨终于出锅了。
    掀开锅盖的瞬间,热气像爆炸的烟雾弹,轰地填满了整个厨房。香味顺着门缝溜出去,在走廊上横冲直撞,把所有人都勾了过来。
    大厨抄起筷子,在翻腾的蒸汽中精准夹起一块肋排。肉炖得酥烂,骨头微微突出,挂着浓稠的酱汁,在灯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尝尝。”他递给我,眼里带着厨师特有的期待。
    排骨烫得惊人。
    它在我的指尖跳舞,从左手跳到右手,又差点掉在地上。最后我不得不把它按在碗里,像制服一个不听话的罪犯。
    牙齿刚碰上,肉就散开了。纤维在舌尖化开,带着酱油的咸香和冰糖的甜。骨髓像融化的黄油,滑进喉咙时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嘶——哈——”
    我和大厨同时发出古怪的抽气声,像两台漏气的蒸汽机。烫得跺脚,但谁也没舍得吐出来。
    厨房门突然被撞开。
    水头拎着扳手冲进来,鼻翼不停扇动:“什么味道?”
    老陈紧随其后,假装来拿抹布,眼睛却黏在锅上。李哲更直接,端着碗在门口排队,碗底还粘着中午的饭粒。
    大厨举着勺子赶人:“滚蛋!还没开饭!”
    水头发动了偷袭。
    他趁大厨转身盛汤的瞬间,闪电般出手。手指在滚烫的排骨堆里一沾即走,像练过铁砂掌的高手。
    “嗷!烫烫烫!”
    排骨在他两手间来回倒腾,最后被按在工服上擦了擦。他龇牙咧嘴地啃着,酱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又被舌头卷回去。
    ”香!真香!”他嗦着骨头,发出响亮的啧啧声。
    大厨回头瞪他:“属耗子的?偷吃这么快!”
    最后的防线崩溃了。
    老陈“不小心”碰倒了盐罐,趁大厨弯腰去捡时摸了块排骨。李哲借着递碗的掩护,手指在锅里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
    我捧着碗,看着这场厨房暴动,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物纪录片——鬣狗围攻狮子的猎物。
    等到正式开饭时,锅里的排骨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大厨骂骂咧咧地给每人碗里分了最后几块:“明天炖牛肉,我看你们还偷!”
    水头舔着手指笑:“明天我值班,提前来蹲点。”
    窗外,夕阳把长江染成橘红色。我们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每个人都捧着碗,像捧着什么珍宝。
    排骨的香气还在厨房里盘旋,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海风的味道,变成某种独特的记忆。
    很多年后,当我再闻到类似的味道,一定会想起这个傍晚——
    想起烫手的排骨,想起偷吃的嬉闹,想起大厨的骂声,想起长江上那轮血色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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