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海上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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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航线上,大副在晨会上丢下一句:“所有花篮螺丝检查,该上油的上油,该换的换。”
水头叼着烟,眯眼看了看甲板上那些锈迹斑斑的螺丝,吐出一口烟圈:“行吧,又轮到咱俩当”螺丝拯救者”了。”
我们从船头开始,拎着油桶和刷子,挨个检查花篮螺丝。(黑色的油,很稠。用铁铲子刮出来,放在其他空桶,再倒上稀料,搅一搅,让它稀一些,好用一些。)
刷头卡在花篮螺丝的缝隙里,死活捅不进去。
“这破刷子!”水头骂了一句,把刷子甩到一边,“边角根本够不着!”
我盯着螺丝根部那圈顽固的锈迹,叹了口气:“那咋办?”
水头咧嘴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直接上手呗。”
挖一坨黄油,像抹面包酱一样糊在螺丝上。手指顺着螺纹缝隙往里捅,黄油被挤压进去,发出“咕叽”声。转两圈螺丝,确保油渗到根部。
螺丝转动的瞬间,润滑得像是新出厂。
水头得意地晃了晃手套:“看,比刷子好使多了!”
在拧第五个螺丝时,指尖被铁锈划破,黄油从破口渗进去,手指瞬间变成“黄油酱腌肉”。
被水头教育了一顿,“小心点儿啊!咱这手套也没多少,都整坏了,就空手使吧!”
然后,他用他的方法,一点点教我。
我凑过去,他二话不说抓起我的手腕,往我手里塞了一副油腻腻的橡胶手套。
“戴好!”他说,“刷子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
我低头看了看手套,指缝里还沾着油,黄不拉几的,像被腌过的鸡爪子。
“愣着干啥?”水头已经挖了一坨黄油,在掌心搓了搓,“看好了——”
他手指一勾,直接抹上那颗锈死的花篮螺丝。黄油在螺纹上糊开,像给生锈的齿轮涂润唇膏。
“摸到缝没有?”他捏着我的食指,往螺丝根部一捅,“得往里怼,不然白抹!”
我的指尖立刻陷进黏糊糊的黄油里,螺纹的凹槽刮着手套,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水头的手掌包着我的手背,带着我转了两圈:“感觉到没?油吃进去了。”
确实——螺丝根部原本干涩的阻力渐渐消失,黄油被螺纹一点点吞进去,像是渴了很久的人终于喝到水。
“该你了~”水头松开手,把黄油罐往我怀里一塞,“记住,抹油得用指腹,跟摸姑娘的手一样——”
“得温柔?!”(这是正儿八经的温柔吗!!!)
我学着他的样子挖了一坨,结果手一抖,黄油“啪”地掉在甲板上。
水头“啧”了一声:“败家玩意儿!”
他蹲下来,把那一滩黄油刮起来,重新糊到螺丝上:”看到没?一点都不能浪费。”
我第二次尝试时,学乖了——食指蘸着黄油,顺着螺纹的纹路慢慢揉,像在解一道生锈的数学题。
油渗进去的瞬间,螺丝突然“吱呀”一声,松动了。
“嘿,活了!”水头拍拍我的肩,“出师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套——指尖沾满黄油和锈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水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剩下的交给你了,我去抽根烟。”
他走的时候,橡胶鞋底在甲板上留下一串油乎乎的脚印,像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
而我蹲在那里,继续用沾满黄油的手指,一颗一颗地,救活那些濒死的螺丝。
1月20日,东海海域
风越来越冷,浪沫溅在甲板上,不一会儿就凝成薄冰。
水头叼着烟,呼出的白气在寒风里瞬间被撕碎。他跺了跺脚,靴底在结霜的甲板上打滑:“这鬼天气,连黄油都快冻成砖了!”
我蹲在花篮螺丝旁,手里的黄油罐已经变得僵硬,挖一坨得用扳手敲。
“这还怎么抹?”我龇牙咧嘴地撬着黄油块。
水头把烟头狠狠摁在锈死的螺丝上,“滋啦”一声,最后一点火星在螺纹缝里熄灭。
“这破螺丝,跟老子较劲!”他直起腰,拍了拍冻得发硬的黄油罐,“先放着,等宁波开出去,天儿热了再说。”
我蹲在旁边,手指头在手套里冻得发麻,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糊成一团:“现在不弄,PSC检查咋办?”
水头咧嘴一笑,从兜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A4纸,上面印着《船舶维护记录表》。他掏出笔,在“花篮螺丝润滑”那一栏打了个勾。
“这不就搞定了?”他晃了晃那张纸,“写”已保养”,又没写”何时保养”、”是否保养完成”。”
甲板上的寒风卷着浪沫扑过来,那张纸在他手里“哗啦哗啦”响,像在抗议。
下午三点,船在锚地稳稳停住。主机熄火的那一刻,整艘船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筋骨,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潮水轻轻摇晃。
水头叼着半截烟,靠在船舷边,眯眼看了看远处灰蒙蒙的海平线:“又抛锚?。”
我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挤出几声“咔吧”响:“正好,下午不用干活了!”
晚饭后的甲板上,夕阳的余晖渐渐被海平面吞没。整艘货轮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进入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养老模式”——这是船员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
四轨冯皓照例在健身房挥汗如雨。这个身材健硕的东北汉子总是说:”在船上不锻炼,下船就成废人了!”他举铁的声响透过薄薄的舱壁传来,偶尔夹杂着几声闷哼。健身房门永远半开着,像是在邀请路过的船员加入,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与铁块较劲。
老轨则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放松方式。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桌上摆着一瓶廉价威士忌和半包花生米和酱牛肉。透过门缝,能听见他时不时对着手机里的家人视频发出憨厚的笑声,然后又突然沉默下来,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这个在机舱里说一不二的技术权威,此刻只是个想家的中年男人。
餐厅层传来阵阵喧闹。水头带着几个水手在大厨的房间里组了个小型酒局。大厨鲁继法特意炒了几个下酒菜——这次用的可都是新鲜食材。房间里烟雾缭绕,啤酒瓶在地上滚来滚去。水手们操着各地方言吹牛,大厨时不时插几句刻薄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这样的聚会经常有,成了船上最热闹的所在。
机舱的几个兄弟则聚在娱乐室打牌。二副叼着烟,眯着眼睛算计着手中的牌。几个机工围在旁边,有人激动地拍桌子,有人懊恼地抓头发。赌注不大,就是几包烟或者明天的值班顺序,但每个人都玩得认真,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选择独自待在房间里。老旧笔记本播放着标清版的老三国,声音调得很小。其实我根本没在看,只是需要些背景音来掩盖船舱的寂静。桌上摊开着本《实习记录簿》,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思绪却飘得很远。
偶尔会有敲门声。可能是来找烟的小高,或者是来借片子的三副。简单的寒暄后,舱门再次关闭,我又回到自己的小世界。这样的独处时光很珍贵——在拥挤的船上,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是种奢侈。
透过圆形舷窗,能看见月光在海面上碎成千万片银箔。远处偶尔有货轮的灯光划过,像流星般转瞬即逝。发动机的轰鸣声透过船体传来,提醒着我们这栋”钢铁公寓”正在茫茫大海上孤独前行。
这就是远洋船员的生活。白天的忙碌与夜晚的闲适形成鲜明对比,就像大海的波涛,有起有落。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孤独和想家的情绪,在这片移动的国土上,维系着各自的精神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传来值班驾驶员的声音:”20点整,甲板部准备交接班。”这意味着”养老时光”即将结束。健身房的声音停了,酒局散场,牌桌收起。船员们陆续回到各自的岗位或舱室,为明天的航行养精蓄锐。
我关掉电视,躺在床上。船身轻微的摇晃像母亲的摇篮,带着我缓缓沉入梦乡。明天醒来,又将开始同样的一天——这就是我们的海上生活,单调中带着意外,孤独中藏着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