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砚底余烬 第九章:南遁·瘴疠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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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残阳,像泼溅出的熔金,带着一种将熄的惨烈,涂抹在墨沧霄踉跄逃亡的身影上。他的影子被怪石嶙峋的路径肆意拉扯、扭曲,如同他此刻碎裂的灵魂。身后,那座象征着中州秩序与压迫的灰败巨城,早已沉入地平线下的阴影里,然而,空气本身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污染过,铁锈与腥甜的血气顽固地交织着典刑卫的煞气,更有一股源自曹莽“刑枷刃”的阴毒寒意,死死楔入他肩胛的贯穿伤,如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深入骨髓的锐痛,牵引着脊柱深处那沉重如山的压迫感。每一次急促的吸气,肺叶都如同被砂纸摩擦,铁腥味冲上喉头,眼前金星乱迸,视野边缘爬满蠕动的黑暗。
脚下的触感变得陌生而黏腻。坚硬板实的黄土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绿色的苔藓,铺陈如一张湿滑的腐殖地毯,踏上去软韧而危险,每一步都打滑,发出令人齿酸的“噗叽”声,释放出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那是千年枯骨在湿地深处缓慢糜烂的味道。向前望去,绵亘的黑色山脊如同太古沉睡的巨龙,它的脊背却被一片浓得化不开、凝固状的铅灰色瘴幕严密包裹。这幕布沉重地垂落天际,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生机,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腐烂与浓烈苦涩混合的不祥气息。这是南荒吐出的第一口浊气,它的门扉——“尸瘴谷”
曾有片刻,一道幽灵般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韩无刃,那邋遢浪客,步伐看似闲散如醉汉,却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裸露的灰岩棱角或虬结凸起的古木板根之上,如同踩在无形的棋格。那些色泽斑斓如毒蛇信子的伞菌、花瓣娇艳欲滴却流着透明毒汁的诡花,甚至看似平坦实则由浮萍与腐叶掩盖的深绿泥淖陷阱,都被他漫不经心地绕开,仿佛对这片绝地的每一寸肌理都谙熟于心。嘶哑的声音穿透越来越浓的瘴气,并非宏大,却如同细密的钉子敲进墨沧霄昏聩的识海:“前头,”断魂涧”……过了它,才算进了南荒的嗓子眼儿。记牢,小子:越艳的玩意,毒越烈;雾越浓的地方,藏着的”伙计”胃口越大;脚下的绿毯子?呵,那是张开的饿鬼嘴巴,等着你自投罗网!”
墨沧霄咬着牙关,齿缝里渗出血丝,重重地点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个清晰的音节。胸口的破布里,那方冰凉沉重的残砚,贴近心脏的地方,传来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却是这片死境中维系着他意识的唯一锚点。他低头瞥向自身:本就褴褛的衣衫被树枝荆棘撕扯得几乎仅能蔽体,露出的皮肉上划痕遍布,混杂着干涸的褐色血痂和新鲜的、在湿毒空气中晕开的殷红——那是肩胛上的恐怖创口。曹莽锁链留下的贯穿伤,只被他草草用撕下的布条勒紧压迫止血,此刻在持续的奔命和这无所不在、带着腐蚀性的湿气双重折磨下,布条又被粘稠的液体浸透、染红。每一次身体的震动——哪怕是一次小小的趔趄——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骨缝与连接肌肉的筋腱深处,带来近乎痉挛的剧痛。更要命的是那脊柱深处的重压,它无形无质,却重逾千钧,让他每一次试图抬起头、挺直那曾经属于墨门子弟的脊梁时,都感觉自己背负着一座沉入地核的巨碑残骸,每一次的挺直都是对脆弱骨椎的一次酷刑。
“你……”他猛地拧身,想向那唯一的指引者道一声谢,甚至问一句方向。然而目光所及,身后只有一片空茫。几片枯焦蜷曲的黄叶打着旋儿,被瘴气里阴冷的风卷落,飘向无尽的铅灰色。韩无刃如同融入雾气的烟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那断断续续、渐行渐远的最后警告,如同淬了冰的碎玻璃,深深扎进墨沧霄的心底:“魔渊…将倾…自求…多福…记着…遇到赤羽烈火…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这片贪婪而充满恶意的荒谷活生生囫囵吞噬。
绝对的孤寂,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触手可及,化作实体化的冰冷缠绕上他的脖颈。墨沧霄强行凝聚起几乎被剧痛和眩晕撕裂的意念,死死抓住韩无刃消失前那模糊手指的方向——前方,大地陡然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悬崖峭壁垂直劈下,直入视野难及的黑暗深处。这道名为“断魂涧”的巨大沟壑中,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白色瘴气在其中翻滚、蒸腾、咆哮!它们不再是单纯的雾气,更像是无数怨毒的灵魂熬煮而成的、粘稠滚烫的毒浆,散发出百倍浓烈的腥甜——如同发酵的腐血,与一股直刺脑髓的、仿佛金属锈蚀后融入苦胆汁的怪诞苦涩混合,汹涌地向上弥漫。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谷底深处,清晰传来沉闷而规律的“咕嘟…咕嘟…”声,间隔着某种令人牙酸的湿滑摩擦音,仿佛有难以名状的庞然巨物正潜伏于下方污秽的泥沼深处,悠然吞噬着坠落的生灵。
别无选择。墨沧霄沿着峭壁边缘粗糙湿滑的岩石向下攀爬。指尖抠进冰冷刺骨、长满滑腻苔藓和黏糊异菌的岩缝,每一次借力都心惊胆战,湿冷得让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瘴雾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迫不及待地缠裹上来,钻进他裸露的伤口。刹那间,万蚁啃噬般的剧痛麻痒从伤处炸开,旋即蔓延至整片皮肉!那毒素带着极致的冰寒,如同活物般沿着血液经络急速奔流,所过之处肌肉僵硬、筋络冻结。每一次吸气,再也不是获取氧气,而是将无数淬毒的、冰冷细小的寒针狠狠刺入肺泡!窒息感和肺腑被冰冻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彻底昏暗,整个世界只剩下沉重的嗡鸣和自己如同破风箱般断续拉拽的呼吸声。
“呃…唔…”眼前的景象疯狂扭曲、层叠,如同碎裂的镜子。那有生命的瘴毒贪婪地蚕食着他伤口处淌出的热血,吮吸着残存的生命力,同时疯狂注入那刺骨的、源自大渊深处的恶寒。更诡异的是,脊柱上那道烙印般、象征着“伪道”枷锁的伤痕,此刻竟如烙铁般滚烫!这由内而外的灼热与他力下侵蚀的瘴毒冰寒剧烈冲突、绞杀!内腑之中仿佛有疯狂的巨浪在翻江倒海,每一次搏击都带来更剧烈的痉挛呕意。双腿灌铅般沉重,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是意志的胜利,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突然,脚下!那片铺满深褐色腐叶、看似坚实的地面猛地一陷!
“噗嗤——!”
腥臭、滑腻、冰冷刺骨的泥浆如同活物般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阴沉的吸力如潮水般裹卷而上!
沼泽!真正的死亡之拥!
墨沧霄脑中警铃轰然炸响!他本能地挣扎,双臂奋力摆动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这徒劳的动作反而像是给了这片饥饿泥沼一个清晰的信号!淤泥下无数冰冷、滑腻、力量大得惊人的无形之手骤然攥紧了他的大腿、小腿,毫不留情地将他向那散发着终焉腐臭的深渊拖拽!更要命的是,胸口的创伤!那裹着泥浆的冰冷腐毒如同找到了绝佳的载体,顺着锁链撕裂的血肉通道,化作亿万根淬毒的冰针尖啸着钻入!深入筋肉,直刺骨髓!所过之处,不只是麻木和冻结,更有一种恶性的腐烂之力在急速蔓延,啃噬着生机!甚至心口那块残砚的微温热源,都被这股沛然的邪异酷寒死死压制、封冻,那丝渺茫的联系几乎要断绝!
“呵…呵…”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和极寒的双重暴虐下飞速熄灭。视野彻底被翻涌的、绝望的灰白吞没。耳边,唯有自己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如同破洞风箱拉动的喘息声,以及那泥沼贪婪吞咽、发出阴森回响的粘稠“咕噜”声。这片沉寂、污秽、连光芒都被吞噬、作为“伪道”秩序在天地自然中最直接延伸的南荒绝地,终于露出了它布满獠牙的黑暗之吻,向这离群的孤狼盖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