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如玉巧易设诱江衍泽再步溦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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祯庆初年七月十五,天象大异。二十八星宿庶几消隐,余星旦耀皆甚平常,正周为矩。北斗七星于此间焉。其天枢、瑶光互移其位,暗露微光,天罡倒置煞指东南。时中宫娩期,鸦鹰结群伫于殿上,声寒渗骨,人听之身形耸动,趋之避也。末几,中宫诞一子。翌日暨明后,太皇太后薨逝,都中年逾六十者俱亡矣。
“祈安,你同娘说实话,你本就在沧口道戍边,怎得一封圣旨又派你跑去溦洲那卧虎藏龙之地?”宋青岚半跪在地上,双手紧扣着门窦焦急的向里探去,一身秀美的华服半数落了地,更衬得下腹隆起。
漩清一边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自家主子,又一边提着灯,暗澄的灯火被夜风吹的飘忽不定。
门里,一道瘦削的身形背靠在门上,离门窦处只约莫几寸。粗布做的深色衣衫掉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斑斓,从前襟便微微敞开着,整个腰腹处满是血瘀,笨拙的用布条绕了几圈。
身旁堆着两碟饭菜,一碟米糠还未除去干净,上面只有几片不见油水的烂菜叶,另一碟出自皇后宫中。两碟皆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已经馊掉了。只有药是动过一些的。
凉风徐过前额,又蒙上缕缕细发。闻言后,紧闭着的双眸才震颤着汲光入亮。
半年前,沧口道——
他戍边已有三年,期间大小斗乱无数,区区千人却也从未失手。彼时正值大齐与漠莽最后一次战役,漠莽答应归属于齐,从此俯首称臣。
“奉天命,转龙恩,江氏衍泽接旨——”
他双膝跪地于万顷的茫茫雪原中,稻草填充的棉衣硌着新增的伤口,不过片刻便浸染出一片鲜红,与伏在地上的双手的冻疮五色交织。
“朕念尔戍边数年,屡立战功,即日启程返回……溦洲,办理乌镇李县尹一案。”
“公子请吧。”那钦差缓慢的收着圣旨上前一步,手悠悠的缩在打缕的大氅里,露出通红的半截手掌。
他双腿早已被冰雪冻得没有知觉,身后传来阵阵踩雪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双被冰雪冻的滚烫的大手将他扶了起来。
“钦差老爷,让我们公子歇几天再走吧,这刚打完仗,身上都是伤……”
有了第一个人的开头,一起跟着的三五个人也开始七嘴八舌。
“是啊钦差老爷,只歇个几天就好……”
“不用几天,钦差老爷让我们公子歇个半天就好……”
“钦差老爷……”
“都给我住口!”那钦差攥着圣旨到手倏地收紧,眼神锐精的扫视着,“众位一口一个钦差老爷喊得倒还真不避讳,你们家公子是皇家龙脉身娇体贵,那我们这帮庶民还远赴百里而来连一口热乎的饭菜都没吃上……”
说到激动处,终于舍得腾出去些热气松开抱着的衣袖愤然的向不远处的马车一指,“车夫更是日夜兼程片刻都不敢耽搁,手上的冻疮反反复复,就说马儿,背上的血痕快要覆盖原本的肤色,小人敢问公子,您心安吗!”
刚才为首说话的暗自把拳头攥的 的,脸上又蒙上一层血红,其余几个没做声也是一脸幽怨。
那钦差说完后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不消片刻又恢复到一开始中庸的模样,重新把圣旨捋了捋,双手背过身后,再次重复了一遍。
“公子请吧。”
为首的“吱呀”一下猛的跪在了地上,半个小腿都扎在了雪里,“恭送公子回京!”
“恭送公子回京!”
“恭送公子回京!”
…………
钦差哈哈放肆的大笑着,放荡的像是要震下沧山所有的雪。
他一个个扶起,最终来到为首叫嚣那人面前。
“王虎,以后……便全交给你了。”
王虎咬着牙,喉骨上下翻涌,半天硬是没憋出一个字来。
他伸手轻轻掸了掸王虎肩上积的一层粘雪,上了马车。
马车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他呼吸冒出的白气停滞像蒙上了一层雾。
“恭送公子回京……!”
“恭送公子回京……!”
“恭送公子回京……!”
眼瞧着身后喊得一浪一浪高,烈风呼啸,夹杂着数不清的陈泥旧雪,恨不得要震碎整个颓靡的沧州。
木封着的车窗透出一丝光亮,越来越多的人聚集高声呐喊着,脸上是他这戍边三年内从未见过的欣喜神情。
马车吱呀了几声,疾驰向远处奔去,车外飞雪不停,蒙人眼一般让人分不清虚实。
他未曾说过,此番并不是回长宁。狂风依旧呼啸,卷起的雪宛若翻浪。
他只希望……今后的冬天都不要再这么冷了吧。
沧州的雪到了江南便是隔月的黄梅的雨。这一路先是千里的车驰,又是百里的水路缓转,等到他手脚上的冻疮反复发作直到溃烂成片片腐肉的时候,这跨越整个齐国的艰辛路程才算完。
乌镇李县尹的事就是个烂摊子,距事发早过去几月。
那溦洲是什么地方啊?江湖侠客义士风云之地,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他从这李县尹的主簿处接手过这破破烂烂的县衙门,派遣几十个官兵日日去寻访街头,自己也没落得个清闲,处理这悬案之余整日在账房算驴唇不对马嘴的一本烂账,还要防范河工聚众闹事。
溦洲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县尹这种芝麻小官自然也能作威作福起来,这李县尹便是其一,克扣河工的劳工费用,还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惹得民生鼎沸。
这几个官兵最后告诉他的是——此事因不满县令此等作为而心生不满起杀心,且房屋的钱财也被洗劫一空。
自称是杀害李县尹的一河工几日后也前来自首,他审理几日,没动刑便全招了,原因地点时间全部吻合。
此案也算明了。
他深知此案不得细究,流言中的李县尹与一民女更是层层疑点,他曾亲自去访查却早已人去楼空,他才到乌镇不过十几日,便跑来自首,未免太巧。
反复在县衙府搜寻到了半箱白银全让他让官兵下发,于溦洲,他心中无愧。
他让人把嫌犯关押起来,即日起快马加鞭回京复命。
时隔几年他再度回京,步入这座威严的宫殿,金砖琉瓦依旧。艳阳高照下的,是那虚无缥缈的狗屁皇权。
嫌犯被移交刑部,他也回到了他成长近十年的三砖两瓦,铁门落钥,两扇门逐门合页,连同沧州的冰天雪地一齐封在了这里。
他走的这三年,此处更为荒凉破败,屋顶的瓦片不少已经掉得七零八落,还没等粗略的收拾一番,铁门却又被重重的凿开了。
领头的看穿着是皇上身边最高等的近侍,双手抱拳,垂着眉头道出一句,“公子,多有得罪。”身后的人便一窝蜂的涌上来,强行把他用绳子捆在行刑板上,一共招架了四十大棍。
背上的棍子一道一道毫不留情,他疼的昏厥,下一棍又从昏厥中醒来。四十大棍完毕,打得他皮开肉绽,身下的板子也含着他的血珠。
首领太监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几个杖手收拾了棍子和板子,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豆粒大的冷汗挂在他的额头上,借着刺眼的阳光倒像是一闪一闪的,紧接着浸入了眼睛里,闪烁的莹光转换成了疼。身下的石砖被照的滚烫,他双手紧扣着石砖缓缓移动到一处较为阴凉的地方苟延残喘,整个下半身完全没有了知觉,恍若一滩烂泥。
黄昏分割了黑白日,他苟且的蜷缩在阴凉的瓦间,看着日出曜东又复入西海。眼瞧着建在沉寂上的喧哗再次褪归沉寂。
而他的破瓦屋本就是块禁地,连只小鸟也不远从他的四方天飞过。只因他是煞星,一出生便克死了高寿的太皇太后,连着京中花甲之龄一块陪葬了去。
时间轮转。日坠月浮。他缓过神,果断的道出了一句话。“娘,我想再去一趟溦洲。”
按大齐祖制,公子年十八便可封王,年十五者,若一事无成便可自请提前出宫。
戌亥之时,明月高垂。四下望去一片漆黑,车夫手中提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他抬眼看了这座威严的皇城,对着东南方跪下挽起蔽膝做最后的诀别。
跪,叩,起,后退一步,再跪,重复三次。
最后一起,天地渺茫。
“皇兄!”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速奔走在青石砖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江珞珏捧腹大口喘着气,看清了面前的人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紧抱着腰嚎啕大哭。
他想安慰却也不知道从何落手,只好摸了摸小姑娘飞扬起来的几根发丝。
“母后可知道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出来?”
江珞珏哽咽着,“知道,母后还让漩清姑姑偷着跟着我来,我……我跑得太快,她跟丢了。”
“皇兄……你这一走,便是再也不回来了?”江珞珏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得盯着他。
他不敢看小姑娘的脸。
“皇兄告诉你,你今年已满十二,不小了,要帮着皇兄提防着要害母后的人。”他郑重地拉起小姑娘的手,“你在宫里,皇兄才能放心的走。”
漩清提着灯高声喊着公主,他再次叮嘱了几句,便决绝地转身。
江珞珏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眼前人头也不回的走向无边的黑暗。
“皇兄!”
大齐再无公子江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