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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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光阴,足以让一座城池改换新颜。
帝京的坊市格局悄然变化,新的酒楼拔地而起,旧的瓦肆改换了门庭。护城河的水流年复一年,冲刷着古老的石壁。御花园的花开花落,见证着四季轮回。
五年光阴,也足以让一个名字,从金榜题头那象征着无上荣光与希望的“谢珩”,淬炼成悬挂在朝堂上下、无数权贵心头的一柄寒光凛冽的利刃——一个闻之色变、小儿止啼的凶名。
“谢阎罗”。
这三个字,如今在京城顶级权贵的深宅密室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贴着耳根的低咒,是深夜里惊醒时背脊上涔涔的冷汗。
它代表着御史台那座森严如铁狱的官署里,最冰冷无情、字字诛心的弹劾奏章;代表着诏狱深处不见天日的囚室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寒光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更代表着摄政王萧凛座下,那柄真正染血无数、斩落无数人头、抄没无数家产、令人闻风丧胆的绝世凶刃!
五年前琼林宴上那跪地献命、锋芒初露的绯衣少年,早已在五年腥风血雨、尔虞我诈的残酷淬炼中,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润如玉的皮相。他成了朝堂上最令人忌惮的孤臣。手段酷烈,行事诡谲莫测,凡他所经手的案子,无论涉及何等显赫的皇亲国戚、功勋世家、或是盘踞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最终结果无不是人头落地,家产抄没,亲族流放。
他的府邸门可罗雀,无人敢轻易踏足,却又在无形中牵动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家族兴衰。他是萧凛意志最忠实的执行者,是悬在百官头顶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此刻,这座象征着生杀予夺、令无数人夜不能寐的御史府邸深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府外车水马龙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书房内,灯火通明。
上好的无烟银霜炭在紫铜兽首熏炉里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死亡与挣扎气息的氛围。
谢珩只着一件素白的中衣,衣襟半敞,露出左肩至胸肋处层层缠绕的雪白绷带。
那绷带缠绕得极厚,几乎覆盖了他小半个胸膛,但仍无法完全遮掩住下方隐隐渗出的暗红色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刺目惊心。
他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软榻上,脸色苍白如未经书写的宣纸,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失去了所有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深幽难测,让人看不透其中翻涌的情绪。
他的呼吸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每一次微弱的起伏似乎都牵动着伤口,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一名须发皆白、身着深青色太医署官服的老太医,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为他肩胛处的绷带打结。
老太医的手枯瘦而布满老人斑,此刻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额角布满细密的冷汗,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落,滴在榻边的锦褥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每一次纱布的揭开,都带起伤者身体细微的痉挛和太医喉间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那伤口显然极其可怖。
“大人……”老太医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惶恐,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这……这刀伤……歹毒至极!离……离心脉仅差毫厘!万幸,万幸啊!若非大人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后果……后果不堪设想!”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指蘸了清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伤口边缘红肿发烫的肌肤上,“只是这伤……创口深,又淬了阴损之物,极难愈合,凶险异常……需得静养数月,万不可再劳神动气,更不可妄动真气,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一个冰冷得毫无温度、如同淬了寒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太医絮絮叨叨、充满后怕的絮语。
声音来自门口。
书房沉重的紫檀木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
一身玄色常服的萧凛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将门外的夜色与寒意尽数隔绝。
他并未踏入,只是静静地立着,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令人骨髓生寒的暴戾,越过太医因惊吓而剧烈颤抖的肩膀,直直地、毫无阻碍地钉在软榻上那个苍白虚弱的身影上!
房内融融的暖意和明亮的烛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冻结!空气凝固成冰!
老太医的手猛地一抖!刚拿起的、装着珍贵生肌药粉的白玉小瓶“啪嗒”一声脱手掉落在地毯上!
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浑身一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王爷恕罪!下官……下官失仪!下官该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滚出去。”萧凛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威压。
“是!是!下官告退!下官这就告退!”老太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胡乱抓起散落的药瓶纱布,也顾不上去捡那珍贵的白玉瓶,头也不敢抬,弓着腰,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从萧凛身侧那狭窄的门缝里飞快地溜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沉重的门扉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和那盏在巨大压力下似乎也变得摇曳不定的烛火。
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在封闭的空间里愈发刺鼻,混合着萧凛身上带来的、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冷冽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场。
萧凛这才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波斯地毯上,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沉闷地敲打在谢珩的心头,也敲打在凝滞的空气上。
烛光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侧脸线条,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下颌绷得死紧,如同钢铁铸就。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外面料峭的春寒更刺骨。
他径直走到软榻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阴影,将倚在榻上的谢珩完全笼罩,仿佛要将他吞噬。
目光沉沉落下,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谢珩苍白失血、憔悴不堪的脸颊,扫过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那刺目惊心的、被血染红的绷带,最后定格在那双黑沉沉、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的眼睛上。
“谁做的?”萧凛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像地底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焚毁一切的怒火。
谢珩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锐利、仿佛能将他灵魂都灼伤的审视目光。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却牵动了肩胛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未成形的冷笑只化作一丝极淡的、苍白无力的涟漪,消失在毫无血色的唇边。
“几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失血过多后的虚弱和干涩,语气却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谈论拂过窗棂的微风,“……见不得光、走投无路的老鼠罢了。”他顿了顿,语速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啃不动殿下的根基,便想着……先咬断殿下的爪牙。以为如此,便能阻了殿下的路。可笑。”
萧凛的眼底,那点幽寒的光芒骤然一盛!如同万年冰层下压抑的熔岩找到了突破口,瞬间燃起焚天的火焰!那火焰名为暴怒!是被触犯了绝对逆鳞、被挑战了绝对权威的滔天狂怒!
他猛地俯下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狠狠地撑在软榻坚实的紫檀木扶手上,身体前倾,瞬间拉近了与谢珩的距离!
那股浓烈的、独属于萧凛的、如同雪原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混合着书墨的淡淡清香,强势地、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彻底淹没了谢珩周身的药味和血腥气,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本王问的是,”萧凛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择人而噬的暴戾,“谁、动、的、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刮过谢珩的耳膜,烙在他的神经上。
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山峦,沉沉压来,几乎要将谢珩碾碎在软榻之上!谢珩被迫仰起头,迎上那双近在咫尺、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他能清晰地看到萧凛眼底深处那压抑不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那是一种被触犯了绝对领域、被挑战了绝对权威后,猛兽被彻底激怒时才有的、纯粹的、毁灭性的暴怒!
肩胛处致命的伤口在身体紧绷的姿势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
谢珩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了些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在那片足以将人灵魂都撕碎的风暴中心,漾开一丝近乎诡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涟漪。
“殿下息怒。”他轻声说,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柔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狂怒的穿透力,“不过是些……垂死挣扎的蝼蚁。名单……”他微微喘息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目光平静地迎视着萧凛翻腾的怒火,“……已经拿到了。”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
那只手同样苍白,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和……或许也握过其他东西留下的薄茧。此刻因为失血和剧痛,指尖微微颤抖着。他伸向萧凛撑在扶手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微凸的手背。
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味。仿佛要用这只受伤的手,去平息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紧绷的、蕴藏着毁灭力量的皮肤时——
萧凛猛地反手,如同捕食的鹰隼,一把攥住了他伸来的手腕
力道之大,如同精钢打造的镣铐骤然收紧。带着不容反抗的、近乎蛮横的暴怒。谢珩纤细的手腕瞬间被捏得变形,骨头仿佛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从腕骨处炸开,如同电流般瞬间窜上左肩胛那致命的伤口。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谢珩紧咬的齿间逸出,带着破碎的气音。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头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
萧凛却像是被这声痛呼彻底点燃了积压的怒火!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着这股力道,猛地将谢珩整个人从软榻上狠狠一拽!
谢珩猝不及防!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拖起。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肩胛那深及肺腑的一刀,被这粗暴的动作瞬间撕裂。
剧痛如同滔天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贴在冰冷颤抖的皮肤上。
他再也无法维持平衡,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撞在萧凛坚实如铁的胸膛上。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呼被强行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
他浑身脱力,几乎完全倚靠在萧凛坚实却冰冷的身躯上,剧烈地、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肋间撕裂般的剧痛,身体控制不住地细微痉挛,如同离水的鱼。
萧凛的另一只手却已如同铁钳般狠狠钳住了他的下颌!冰冷的手指带着巨大的力量,强迫他抬起头,迎向那燃烧着暴怒火焰的视线!
烛光下,那张俊美绝伦却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近在咫尺。
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光洁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凌乱的乌黑碎发,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唇色灰败,毫无生气。眼神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有些涣散、失焦,唯有那紧蹙的眉心,如同被刀刻斧凿般深陷的纹路,无声地昭示着他此刻正承受着怎样非人的痛苦折磨。
“名单?!”萧凛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寒冰风暴,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暴虐,“谢珩!你的命是本王的!谁给你的胆子,拿本王的刀去以身犯险?!”
钳着下颌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钩,力道之大,几乎要嵌入骨肉!剧痛混合着窒息感让谢珩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他被迫仰着头,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萧凛身上那令人心悸的、充满侵略性的冷冽气息。
汗水沿着额角、脖颈滑落,滴在萧凛钳着他下颌的、同样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极致痛苦中,在那双燃烧着焚天怒火的深渊黑眸注视下,谢珩涣散的瞳孔深处,却挣扎着、顽强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执拗到极致的光!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像濒死的鱼在绝望地翕动着鳃。但他固执地、用尽残存的意志,一字一顿地挤出破碎却清晰的句子:
“臣……的命……是殿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血沫堵塞喉咙的杂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和血沫中艰难地挤出来,“但……殿下囚得住……臣的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涣散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生命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死死锁住萧凛翻腾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囚不住……臣的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只被萧凛死死攥住、剧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源于生命本能的、孤注一掷的力气。
五指猛地张开,带着一种绝望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濒死的野兽在猎食者身上留下最后的印记,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攥住了萧凛玄色衣袍的袖口。
“嗤啦——!”上好的冰蚕丝衣料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执拗,仿佛要将那象征着无上权势的衣袍也一同扯碎。
“呃啊——!”剧烈的动作再次狠狠撕裂了左肩的伤。
谢珩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强弓拉满后骤然断裂。那声压抑不住的惨烈痛呼再也无法控制,从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与惨痛。
鲜血瞬间从厚厚的绷带下汹涌渗出,如同决堤的洪流,迅速在素白的中衣上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迅速扩大的猩红。
他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识都在瞬间被剧痛和失血彻底抽空。
那只攥着玄色衣袖的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失去了所有生机,软软地、沉重地向下滑落。
烛火猛地一跳,灯芯爆开一个微小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