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2.碧水人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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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昶是被饥饿唤醒的。
    入目是一间杂乱的窝棚,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去看自己怀里的孩子。
    ——空无一物。
    霎时间一股冷汗浸透他的前胸后背。
    他猛的坐起来,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眼前不由得一黑,身形高挑的男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只是浑身杂乱无章,脸蛋乌黑发亮,整个人就像个乞丐一样,佝偻着身子披头散发的,是个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
    也是这个时候,急疯了的楼昶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将捆绑他的麻绳挣脱,幸好他之前上过求生夏令营,学过怎么紧急逃脱。
    等手脚恢复了自由,他才发现屋子里另一个枯黄干瘦的人。
    那人安安静静的缩在角落里,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麻衣,若不是他眼力好,一眼扫过去,还真就未必能从一堆杂草里发现她。
    楼昶先弯着腰往门口凑了凑,从门缝里看过去,隐约看到了两个人在不远处交谈。
    “大哥,刀疤李马上过来,那孩子看着脏兮兮的谁知道洗干净了细皮嫩肉的,指定能卖个好价钱嘿嘿!”
    从楼昶的视角,只能看见那人发黄的大板牙,和他对面那个人的一只手,手上断了根指头。
    听见黄板牙这么说,他也哈哈笑着:“你个鸟眼能看出来个啥?那男人绝对是个练家子,俺可摸过了,一身的腱子肉!能让那种家伙护着的小娃能是什么简单货色?依俺看,说不定就是哪个逃难的富家子!”
    “大哥的意思是……咱们整个卖?”
    黄板牙语气激动又兴奋。
    “那是自然,今时不同往日。这周边哪儿还有好货,能找到的肉都又柴又瘦,卖不上什么好价钱。这两个稀罕货,自然要狠狠的宰他一笔!干好了这笔买卖,你我几个月不愁吃穿!”
    “大哥英明!”
    黄板牙连忙恭维着。
    “行了,我去迎一迎刀疤李,你可给俺看好那男人,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再灌他一碗**!”断指边说边往外走:“他要是醒过来,光靠你这小身板,可摁不住他!”
    “是,大哥。”
    楼昶咬着牙,他又不蠢,哪里还不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眼见着黄板牙越来越近,他回身看了一眼这间破草棚,眼疾手快的从墙角抄起一根粗木棍,猫着腰钻到了门后。
    黄板牙送走断指,转身朝着草棚走来,走到半道,想了想还是抄起了一旁的砍柴刀。刀上锈迹斑斑,还带着深沉的暗色,他身材瘦小,拎的也很吃力,但有刀在身聊胜于无。
    黄板牙照常推开门,一边把刀抱进怀里,一边从破烂衣裳里掏出一包**。就在他往里走了几步,看到原先绑着人空空荡荡的地方时,顿时警觉起来。
    然而藏在门后的楼昶可不给他那个机会,看准时机果断出手,机会只有一次,容不得他犹豫。
    被他盯着的瘦弱身影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也是附近村落里的姑娘,叫王春花。因为挖野菜走的远了些,恰好遇到了昏迷的楼昶,却不幸在下山回去喊人时被这两个人瞧见,于是就被倒霉的也跟着绑了过来。
    木棍狠狠地砸在黄板牙的后脑勺上,这一下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并且为防万一,一击之后,他立刻借着身形优势,反手又是狠砸数下。
    “啊——”
    黄板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狠狠砸翻在地,连磕带砸,头破血流。
    在昏迷的时候,楼昶迷迷糊糊间被人灌了一碗树皮糊糊,还有搀了**的半碗水,也多谢他们这一举动,本来只是吊着他的命,结果却让他回复了不少力气。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穿过来后,前世比常人大的多的力气和强悍体质也跟着过来,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他自己的身体。
    不过想来也是,原身出生时,他爹已经发家,自小没吃什么苦头,反而好吃好喝的养在金陵城的大本营,请了文武师父好好教导不说,原主又酷爱跑马,练了一身腱子肉。
    只是一来实在倒霉,逃跑时碰上了进攻的契朝主力军队,二来胆子太小方寸大乱。
    两相叠加之下,才一命呜呼有了他穿过来。
    总而言之,也正是因为力气过人且身体素质强恢复快,这才能让他一举把黄板牙砸进地里,夺刀反杀之。
    一开始,楼昶并没有下定决心杀人,他毕竟来自一个和平的现代社会,他所受的教育实在还没到可以心狠手辣随便杀人的地步,但无奈形势所逼,这人被他砸翻以后还不死心,挣扎着要抽刀砍他,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充斥着他的大脑,几乎来不及多想,他弯腰先于对方夺过刀,反手就是一砍——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伴随着温热的迸溅而出的血液掉落在地,并且骨碌碌滚远了。
    黄板牙连一声呜咽都没有,就这么硬生生被剁了脑袋。
    楼昶呼吸急促,鼻腔中充斥着血腥的铁锈味儿,大脑有片刻的空白,随即便是强烈的反胃感。
    但他硬生生忍了下来,拎着那把往下滴血的砍刀,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墙角处惊骇到极致但又不得不装死的人,问:“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儿吗?”
    王春花哆嗦着,几乎不敢与眼前这个形如恶鬼的男人对视,她早就醒了,但一直不敢出声,直到方才看见这人几息之间就剁掉了那个人的脑袋,才被吓得终于忍不住发动声响。
    此刻对方披头散发带着一身血,黑漆漆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脸上也被糊上一层粘腻的血,却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面无表情的问他:“我的孩子在哪里?”
    那一瞬间的冲击力,几乎要将她撅过去。
    但她到底还是想活着。
    于是挣扎着把哭泣和眼泪咽回肚子里,声音嘶哑的说:“别杀我!我、我知道,在地窖里!”
    那些人怕孩子哭,更怕旁人来抢,总是将这些更加值钱的好货关进地窖里,由一个疯婆子照看。
    楼昶顾不得第一次杀人的恐惧与不适感,那个断指随时都会返回,他必须尽快确认小娃娃没事。
    否则他对不起即便惊慌失措也不肯丢下小娃的原主。
    更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带路。”
    恶鬼发话,王春花勉强站起来,连滚带爬的躲开那半截儿身子个孤零零的脑袋,她努力忽略四周充斥着的血腥味儿,往外跑去。
    楼昶拎着刀,快步跟上她,两人转过三间破草屋,到了屋子后边一个地窖,王春花指了指地窖,颤颤巍巍的说:“我、我看见他、他们把她丢进去了……”
    楼昶连忙上前一把掀开地窖上边厚重的石板,借着天光往里看,地窖里空空荡荡,在这荒灾年里一粒粮食也没有,只有一个被上边动静惊动,麻木看过来的老婆子。
    楼昶眼力好,一眼就看见了对方怀里的奶娃娃。
    他有些着急,因为那疯婆子怀里的襁褓一动不动,在他怀里时,小娃子虽然也很乖,但是多少还是会动一动。
    这地窖洞口太窄,他下不去。
    楼昶看到一旁的大箩筐和绳子,想了想对王春花说:“你帮我把孩子带上来,我救你出去。”
    王春花看了看他身上的血,犹豫了一下:“真的?”
    “我向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男人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带着令人莫名信服的力量。
    王春花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很难离开,也别无选择,只能战战兢兢的坐进筐子里,怀里抱着一根木棍被楼昶放了下去。
    只是,那疯婆子是敌是友?
    不仅王春花心里在嘀咕,上边的楼昶也是心急如焚。
    眼见藤筐到了底,她费力的扒拉出来把木棍藏在身后,借着昏暗的光线小声地喊道:“能听到吗?把、把孩子给我吧。”
    那疯婆子一动不动的坐在角落里,蓬头垢发,只有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王春花,好像吃人的野兽。
    王春花无法,只好一步步靠近,等她走了两三步,那疯婆子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心脏立刻紧张的跳到嗓子眼。
    谁知道那婆子居然伸手把孩子递给了她,王春花谢天谢地的长舒一口气,连忙接过孩子,似乎是不太舒服,孩子在睡梦里发出一声啜泣。
    眼见还有气,不仅仅是上边密切关注的楼昶,就连王春花都松了口气。
    再见到那破布包着的孩子时,王春花终于明白了那俩人为何称她为极品。
    眼前的孩子看上去连一岁大都没有,但白白嫩嫩眉目如画,眉心一点红,是金陵旧俗,来自金陵城香火最鼎盛的寺庙主持亲手所点,寓意康健平安。
    王春花怔怔的想,就是天宫中的小仙童,也不过如此了吧?
    “啊!啊啊——”
    在她对面的疯婆子却在将孩子递给她之后,突然激动的发出嘶哑叫喊,一边喊一边努力扒拉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张遍布皱纹老态龙钟的脸——
    “四奶奶?!!”
    王春花惊呼。
    “您、您不是……”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碧水村里第一个丢的孩子,就是四奶奶家的小孙子,后来四奶奶整日沿着路边找,没多久就失踪了。
    大家都以为她或许是年迈,死在那个地方了。
    谁知道,居然是被抓了来。
    被点名身份,那婆子越来越激动,一直点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或许是因为王春花不懂得怎样抱孩子,睡的迷迷糊糊的孩子啜泣声逐渐大了点,上边的楼昶连忙喊:“都先上来再说!”
    于是王春花将孩子又递给婆子,许是这两日的照顾,又或许是四奶奶是个带孩子的老手,孩子一到四奶奶怀里就感觉到了安心,舒舒服服又睡过去。
    王春花推着老婆子往框里坐,等她们一番折腾,楼昶把三个人都拉上来,第一时间就去看在老婆子怀里睡得香甜的孩子。
    孩子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只是他之前只顾逃命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查看孩子的状况,只能说孩子也是命大,跟着他在水里滚了一遭,又狂奔百十里,竟也活下来了。
    找到了孩子,就要开始想怎么逃跑了。
    楼昶问那婆婆:“他们有多少人?”
    婆子比了两根手指头。
    王春花补充道:“方才我听见离开的那个人去接刀疤李了!所以应该是三个人!”
    “没有别的了?”
    “这一片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应该没了。”
    王春花摇摇头说。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声音传来,夹杂着一道陌生的大嗓门,直嚷嚷。
    王春花惊恐的捂住了嘴,看向楼昶。
    楼昶看了看这破败不堪的草屋,让她们找个地方藏好,自己则拎着砍刀独自回了前院。
    透过低矮的院墙,他猫着腰看见不远处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高瘦长着一张满是癞子的脸,正是断指。另一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说话时吐沫横飞,先前的大嗓门正是他。
    看来这就是断指说的刀疤李了。
    他身上原先是有一柄匕首的,只是醒来便不见了,方才又看了已经死去的黄板牙身上也没有,很显然是被断指拿走了。
    所以他必须保证一击毙命,先解决掉一个人。
    只是解决谁他还没有确定。
    实话实说,这两个人都很难缠。
    断指身上有他的匕首,和手里这把锈迹斑斑的砍刀不一样,那把匕首能被原身随身携带防身,便可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贝。有了这柄匕首,看上去瘦弱的断指战斗力很可能大增。
    而那个刀疤李,看上去则更加健硕,在这样的年代还有这样的身板,他并不能完全保证一级毙命,如果没能出其不意沙雕其中一个,他反而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囧境。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快步回到先前的草棚里,忍着恶心在死去多时的黄板牙手里捡起那包**,故意将门半掩着,立在门后静悄悄等待。
    “老哥,俺有那个胆子骗你?那真是个极品……保证你见了都不舍得给出去,只想留下来自己享用。咱们先去看那宝贝,棚子里的那头两脚羊之后再看也不迟……”
    断指谄媚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人进了院子,本来是要直奔地窖,谁知草棚的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呀”,果不其然引起了断指的注意,他也没多想,扭头喊了一声:“蠢蛋,你他娘的搞什么呢?!”
    没人回应。
    断指瞬间警觉,不仅是他,还有那个刀疤李,也变了脸色,两人于是便转身朝半掩着的草棚走去,一边走,一边各自捏紧了武器。
    屋里的楼昶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离开门后的范围,靠近了窗边,说是窗子,其实就是两个破了的大洞。
    那边断指已经捏着匕首推开了门,被提前拆封平铺着放在门上边的**随即照头撒了下来。
    “咳、咳咳!”
    两个人被白色的粉末迷了眼,又呛又咳的,恰将**吸了进去。
    另一边,在他们推门的那一霎那,窗边的楼昶一个翻身从窗户那里翻了出去到了正门口,转身反手拎刀便砍。
    “啊!”
    他也不厚此薄彼,两人分别对准脖颈就砍——这里是最容易致命的地方。
    两个人反应过来之后都想转身反击,然而楼昶根本不给他们那个机会。
    为了防止像黄板牙一样,他一边不停的砍一边趁着断指剧痛之下将自己的匕首夺了过来反手对着刀疤李的后心窝一扎,随即两个人都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因为重伤,也因为那下了血本见效极快的**。
    楼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见两人被自己偷袭成功一时没有反抗之力,乘胜追击“咔咔”又是几刀,剁下了两人的脑袋。
    一回生二回熟。
    多亏了他那异于常人的力气,所以才能用这种格外残忍的方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等确认两个人都死透了,他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放松下来的时候一瞬间有些脱力。
    熟悉的反胃感涌上来,他弯着腰踉踉跄跄的朝院子里走,边走边干呕,但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肚子里实在没什么东西。
    院子一角放着两个大水缸,里边有半缸水,楼昶掬了一把水,往自己的脸上泼,胡乱搓了搓,好歹把脸上的粘腻搓干净,接着面无表情的用水瓢盛了水往自己身上泼,一瓢接着一瓢,像个僵硬的机器。
    顿时地面流淌着一摊摊血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让他抿紧了嘴压根儿不敢用鼻子呼吸。
    好在血迹刚弄上去不久还比较容易冲洗,等他把自己冲的差不多了,才转身去草屋后边的灶房把两人喊出来。
    王春花探出了头,猛的瞟见眼前的男子时,呆立在原地,满眼惊艳。
    他个子很高,看上去直逼七尺(一尺34cm),且身形高大挺拔,此刻浑身湿透,洗去了表面的脏污,反而显现出锦衣内里的华光。他黑发四散蜿蜒而下,有水珠顺着发丝不断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
    当正午的阳光漫过这破败草屋时,他立在半截矮墙旁。褪去泥污的玄色衣衫被风掀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身,像一柄开了刃的神兵利器,锋芒毕露。
    眼尾斜飞入鬓,睫毛却覆着层薄雾。那双瑞凤眸流转时,瞳仁里浮动的晦暗便绞碎所有倒映其中的光影,如渊如狱深不见底,是深潭里将熄未熄的鬼火,是深渊里神秘的妖鬼。山根投下的阴影横贯苍白面容,令鼻梁显出刀刃般的凌厉,可唇角偏生得艳,恍若谁蘸着心头血在这尊白玉像上描了道靡艳的光。
    他指节叩响生锈的柴刀,便有深深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攀上来。炽热的骄阳将他照亮令他少了几分诡异,却也将他那张清艳绝伦的皮囊暴露无疑,那些细密的水珠顺着乌黑的湿发蜿蜒没入衣领,如同某种古老精魅正在阳光下苏醒。衣袍无风自动飘扬而起,而他只是伸出舌尖轻舔犬齿,殷红唇色便顺着这个动作洇开妖异的湿光。
    神秘诡谲妖异靡丽,但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澄澈干净,矛盾但又和谐。
    只是下一刻,他便随手扒拉两下长发,将湿发往后捋过去,露出一张堪称丰神俊秀的脸,眉眼凌厉深邃,看过来时却带着温和。
    “出来吧,安全了。”
    许是因为危机解除,他的声音不似先前低沉,反而清越明朗,带着几分愉快松弛。
    王春花如梦初醒一般钻出来说:“娃儿起热了!我爹是赤脚大夫,咱们快回我家!”
    楼昶脸上的轻松立刻消失无踪,浮现出急切,上前从那婆子手里接过小娃娃,探手一摸,果不其然,方才就有些热,现在更是滚烫一片。
    这么小的小孩子,发起烧来可是会要命的!
    于是他把孩子递回给王春花:“你们先走,我把这里处理一下随后就追上去!”
    那婆子反身回到灶台深处,翻找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来一个小袋,打开递给他们看。
    ——里面是陈年的稻米,还有几个鸡蛋。
    虽然并不饱满,但在这个时候,可是人人争抢的好东西。
    楼昶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只一味催促:“快走。”
    后来的东宫尚宫王春花回想起今日之时,仍旧感到很是不真切。
    本以为自己要被活炖了吃,结果峰回路转,不仅活了下来,还救了一位了不得的贵人。
    此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也有幸跟着太子殿下平步青云。
    不过,此时的她还正在磕磕绊绊的辨认着方向,带着两人一娃回村里。
    断指和黄板牙的草屋在山脚,远离村落很是偏僻。王春花没走一会儿,便发现身后燃起来火光,黑烟滚滚中,所有的罪孽都付之一炬。
    又走了一会儿,那位好似天人一般俊美的公子便跟了上来,从王春花手里接过因为发热而难受的直哼哼的娃娃,柔声安抚。
    方才楼昶留下,其实是特意回去翻找自己身上带着的那些东西,还好那两个蠢货不认得这些东西,只以为是什么宝贝准备拿去买了发大财。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了几声呼唤,声音有些熟悉,待她再仔细听的时候,便真切多了。
    “花儿——花儿!春花儿——”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虽然因为饥饿,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但她听到了父母亲人的呼唤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但楼昶拦住了她。
    王春花不解。
    他指了指婆子怀里的稻米:“家家揭不开锅,别看这袋东西不多,真被人看见,你家活不过明晚。”
    都没有的时候还能勉强平衡,一旦有一家失衡,祸患便也随之而来。
    王春花不是蠢人,灾荒年间,她见惯了这些事,更离谱的贩卖吞吃两脚羊她方才不就经历了,所以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但他们几人衣衫单薄,哪里有藏的地方。
    “那该怎么办?”
    她问。
    楼昶单手抱娃,腾出一只手把包着娃娃的破布展开一半:“用这个挡一下。”
    王春花扭头看向她四奶奶。
    那婆子一声不吭就把半袋粮食递给了楼昶,实际上,在她刚找到这袋粮食的时候,就非要给楼昶,只是楼昶没有接罢了。
    于是楼昶怀里除了娃娃,又多了半袋粮食。
    等遮掩好,王春花才扬声回道:“阿爹!阿娘!我在这儿!”
    碧水村一大半都姓王,是本家。王春花家里本来是村里出了名的富户,青壮多,土地多。可惜,旱灾不分穷富,一视同仁下来,地里已经有好几年颗粒无收,偏偏朝廷的税赋还要照常交,于是饿肚子变成了常事。
    这几年,朝廷被起义军打的四分五裂自顾不暇,管不着他们这一亩三分地,但赋税是不可能没得反而加重了,天却仍然没有下雨。
    现在是六月,烈阳如火,炙烤着每一个人,村子里全靠着从山里流出来的一条大河过活,几年下来,那条河变成了溪,如今只剩下一线可怜巴巴的水沟。
    阿爹说,在等下去断了水,他们也要去逃荒。
    王春花不想去逃荒。
    可是没有水便种不成粮食,人人都吃不上饭,便只能去挖野菜挖树皮。
    起义军打到碧水村的时候,拉走了很多青壮,其中就包括她爷爷和大伯,只剩下去县城卖草药的她爹幸免于难。后来大旱,荒灾开始的时候,她们家还揭的开锅。但日复一日下去,终于有一日,年幼的堂弟连哭都哭不出来,被树皮噎死了。
    再后来是奶奶,一辈子硬气的她临走时肚子痛的直囔囔。
    后来婶娘受不了了,就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些粮食,阿娘小心谨慎的计算着,一边替婶娘养着她留下的两个孩子,一边拼了命的出去寻吃食,树皮树根野草……他们家撑到了现在。
    阿娘说,粮食快见底了。
    如果还是不下雨,那就轮到她了。
    王春花不想阿娘离开。
    婶娘离开的时候,荒灾还没有这么严重,至少没有到吃人的地步,可是现在哪里有买卖奴隶的人牙子,有的只是诸如断指黄板牙刀疤李等人一般的“屠夫”。
    活生生的人进去,变成一堆肉干,被人哄抢。
    即便如此,价也抬得很高。
    一般人根本轮不到。
    所以她才天不亮就去挖野菜,近处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她只有往深山里去。
    谁知道差点就死在里面。
    不过……
    鼻子努力的嗅着弥漫的米香,王春花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真香。
    要是天天都能这么香就好了。
    四奶奶家已经没人了,不是饿死就是出去逃荒,所以就暂时留在了她们家。当那袋米掏出来的时候,不仅是几个小的,就连王春花的爹娘都看直了眼。
    家里仅剩的一点点粮食是比糠秕好一点的麦麸。
    别说是稻米了,就连粟都没几粒。
    “我们的命都是恩人救的,这稻米无论如何都该是您的!”
    王春花和老婆子都是这个意思。
    但楼昶却说:“此物是祸患,不宜久留。我一人也吃不完,不如我们分吃,尽快处理掉。”
    说罢,他将稻米递给王春花的阿娘钱氏:“婶子,我和小女这段日子就叨扰你们了!还麻烦您帮我烧些热水,我想给孩子擦擦身。”
    钱氏听了王春花讲的事,正是对楼昶感激涕零的时候,哪里好收他的粮食,正推脱时,楼昶却又道:“我阿囡还多亏了王阿叔的药,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王春花的阿爹叫王葛根,或许是名字的缘故,他年轻时在城里药铺做过几年学徒,后来药铺倒闭,便回乡下种田,闲暇时挖些草药拿去城里卖。
    所以哪怕王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也仍然有一些草药没有动。
    他们需要拿去城里卖钱换粮。
    这草药里恰有一些柴胡,此时此刻,王阿叔正将柴胡和生姜煮成水,喂给浑身滚烫的小丫头。
    钱氏将家里几个孩子都呆过的襁褓拿出来,递给老婆子,她则帮着楼昶给小娃娃用温水擦洗完身子后,把干净襁褓裹上。
    一通忙活之后,烧总算是退了。
    王春花突然提议:“趁着药味儿还没散,不如我们赶紧把那稻米煮点粥,也防止旁人闻见味儿!”
    于是这才有了一家老小眼巴巴的等着吃粥的境况。
    王春花家里现在除了她爹娘,还有婶娘留下的两个大伯家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六岁。
    她是最大的。
    再往上,大伯家还有个大姐,早就嫁去外县许久不回来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因为钱氏实在心疼,所以最后折中,用了一小半来煮粥,剩下的一多半被她藏了起来,打算跟麦麸米糠混着吃,一点点消耗掉。
    想了想,她拿了两个鸡蛋,这东西放不住,不能省。鸡蛋被打碎,加水上竹笼蒸,不一会儿鸡蛋香混合着米香就飘散在王家院子里。
    院外的小药炉上,咕嘟咕嘟的煮着柴胡和姜,难闻的味道确保米香和蛋香飘不出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热粥出锅,几个小的已经围在桌边,一个个眼都瞪的老大,不住的咽着口水。
    就连楼昶都望眼欲穿。
    钱氏找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碗,先给小的成了一碗米油,然后给大的盛了稠稠一碗粥,因为考虑到小娃娃也要吃,再加上众人都饿了很久,所以她煮了很久很久,米煮的很烂。
    等楼昶端着一大一小两碗粥走,她才给剩下的人一人盛了多半碗。
    这也是方才楼昶告诉她的。
    他们饿了太久,最好不要一次吃太多,可以少量多次,以免肚子痛。
    至于楼昶?
    他身体底子好,逃出来满打满算不到三天,没饿太久,所以顾不得烫,先喝了一大口。
    那一刹那,楼昶觉得自己跟重新活了一遍差不多。
    热粥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逃的路上,他身上仅有的几块糕饼被嚼碎分几次喂给了小丫头,这才能是小丫头能坚持到现在还没出事的原因。
    所以实际上,小丫头是唯一没有挨饿的人。
    不过从昨天到今天,她也饿了很久,那些人是给她喂了些菜糊糊水,喝了还不如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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