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善见他已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不急着去辩解。他环顾着四周，伸手拿过放在桌上的水壶，正要打开，便听外面传来声响。他毫不犹豫的飘身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华山派小弟子匆匆往前跑去，不过未等苏隐出手，便有一人出手将那小弟子制服，拎到了苏隐面前。
    苏隐漠然看了秋子于一眼，退回房内。
    秋子于也不计较，顺手把人扔了进去。
    “你是何人？”苏隐看着跌在脚边的小弟子道。
    那弟子面色惊骇，唇角发抖，却并未开口。
    苏隐也不急，只是笑了一下，道：“你知我是谁吗？”
    那弟子慌乱的看着他，正要摇头，却听苏隐道：“我姓苏。”
    苏，苏见善。
    那弟子猛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过来。
    “看来你是认得我了，那现在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吗？”苏隐笑着开口，只是他面色欲和善，那小弟子抖得更厉害。
    “我是段掌门门下弟子，奉…奉命照顾小师叔？”
    “到底是照顾，还是看着？”苏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察觉到周遭的杀意，那弟子吓得匍匐在地，语无伦次的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别杀我。”
    那小弟子原是段平银门下弟子，奉命看着万长歌，一来防止有人将万长歌救出，二来防止万长歌自己想不开自寻短见。段平银虽然做了华山掌门人，但靠的便是善待万长歌。所以万长歌一日不死，他才能慢慢将华山派握在手里。至于万长歌为何一直不好，自是因为他早便中毒了。
    “万长歌门下弟子呢？”苏隐停了片刻又道：“孟掌门门下弟子呢？”
    “他们都死了。”内室突然传来万长歌的声音。
    苏隐也未含糊，直接绕过屏风走进去。
    万长歌还是躺在那里形同废人，但是脸色却平静了许多。想来刚才那小弟子的话，他已经听到了。
    “怎么死的？”
    “苏见善，你知为何我们都相信是你杀了师兄么？”万长歌仰头看着头顶的帷幕，仿若看到了昔日被人送上山的师兄。
    那时孟清辉全身无伤，但晕厥不起，而他带下山的弟子，也没有一个回来的。当时他未曾察觉不合理的地方，如今跳出偏见了，才觉得事有蹊跷。为何师兄门下弟子悉数死绝，却还有几个弟子能活着将师兄带回来。
    原来是因为那几名小弟子分明就是段平银门下的人。
    “数月前，段师兄带回山的一个魔人杀了山中弟子逃下山去，段师兄恐那魔人滥杀无辜，便派门下弟子去追。后来掌门师兄得知此事，不知为何也亲自带着门下弟子追了过去。”万长歌百思不得其解，师兄为何会在意一个魔人。
    但苏见善却知因为那人的症状与蛊人相似，孟清辉曾见过受制于人的小庄，故而才会觉得此事奇怪。
    “一个魔人而已，师兄武功极高，不可能应付不来。便是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后来回来的人寥寥无几，而师兄亦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那幸存的弟子告诉我们那魔人是幽冥阁的人，他们在半路遇到了你和晏良夕。”
    世上能伤孟清辉的人不多，所以那些弟子这般说了，他们也觉得是了。他们细心照料着孟清辉，盼着他能早日醒来，后来孟清辉终于醒了，他们追问是何人伤了他，孟清辉却只说出一句话
    “去找苏见善。”
    便再也没有醒来。
    “苏见善，我问你，我师兄是被你打伤的吧？”
    苏隐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万长歌的话。
    万长歌沧然一笑道：“便是你没有杀他，却也是助纣为虐。苏见善，你心中便无半点愧疚么？”
    苏隐低垂着眉眼不答。
    万长歌自觉心中快意，忍不住讥笑连连。
    孟清辉被人算计了，他被人算计了，可苏隐本身也无辜。
    苏隐沉默良久，才道：“万长歌，那是我与孟清辉的事情，他若心有不甘，自可来找我。但你们华山派内部的纷争竟将整个武林都拖下水，难道你们就没有错吗？昔日的盘龙柱不在了，那青石板上又留了多少鲜血，你们洗得掉吗？”苏隐扫了他一眼，冷笑：“也对，你万长歌如今都是一个废人了，还会在意这些吗？你道我对不起孟清辉，你又如何呢？”
    “苏见善。”万长歌气得大吼，死命的挣扎着，不知是不是太过愤怒，竟直接从床上滚下来，跌在了地上。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落入苏隐眼中，但他并未有丝毫不忍，而是转身往外走，在走出内室时，他回头道：“万长歌，你若不希望华山派就此没落下去，不如自己站起来吧。”
    他出来后，还能听到万长歌咬牙切齿的声音：“苏见善，你敢去见我师兄么？他的墓就在山后面，你敢去么？”
    苏隐心道如何不敢，否则他又怎么敢上山来。
    他出来后见那小弟子已经没了动静，便抬头望了过去。
    秋子于面无表情的回视着他的目光，似乎并不觉得杀了一个人有什么奇怪，而是随意的道：“我适才问过了，如今那段掌门不在华山派。听闻是下山去了，归期不定。”
    段平银下山去了。
    苏隐微微有一些失望，抬脚便要出门而去，却听得屏风后传来声响。他停了下来，面色平静的看着那屏风。
    一炷香之后，万长歌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谁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爬出来，但他知道如果他此刻不爬出来，那他就真的成了华山派的罪人。
    “苏见善，你帮我一次，我告诉你晏朝暮在哪里？”
    归思谷乃是华山派的禁地，里面沉睡着华山派历代身故之门人。两人过来时，门口正有弟子看守。秋子于刚刚摸上腰间的长鞭，苏隐便已经出手将放倒。察觉到两人绵长的呼吸，秋子于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的将手从腰间移开了。
    禁地皆坟冢，满目皆孤魂。
    苏隐不由得想如今的云空山上是否也是一地坟冢。
    华山派门内之争徒添一地杀戮。而云空山巅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和暮云收的恩怨而满地坟冢。
    高矮不一的坟冢一一被撇在身后。苏隐走出不远，便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新的坟冢，泥土草芽尚未发青，而一把长剑斜插在坟头。
    苏隐心知知他和孟清辉说不上谁对不起谁，当初孟清辉要杀他是真，而他伤了孟清辉亦是真。这场所谓的正邪之分中，他和孟清辉都不是赢家。
    他撩开衣摆在坟前坐了下来，双目睁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秋子于走过来，将一壶酒水尽皆洒在坟前。
    苏隐微微有些怔然，随后不在意的笑了一下。
    他不知孟清辉是否好酒，但他来得匆忙，确实未曾备下什么东西。更何况就算不匆忙，他大概也想不起这些事来。
    曾经他贵为掌门，从不为这些俗事操心，后来遇到晏朝暮，也几乎都是晏朝暮在照顾他，再后来遇到司卿遇到幽十四，就更是过回养尊处优的生活。哪怕他此刻孤身一人，身边也还有一个谈不上是照顾还是监视的秋子于。他虽遭遇凄惨，但遇到的事和人也并非都是错的。
    “孟掌门，你曾说山高水长，你要看着我二人能走多远。如今我身中蛊毒离死不远，晏朝暮亦生死不知，你是否高兴得很呢。”他曾信誓旦旦他能和晏朝暮平安顺遂的走下去，但不过数月便已经落得如今的地步了。
    “但是我并不后悔，孟掌门。此生得一人太难了。你们只看到他是幽冥阁的人，却不曾看到他吃的苦受的罪。你们口口声声称他是大魔头，却忘了当年围攻幽冥阁时你们又占了多少理。”
    酒水沉入泥土中再也看不见，苏隐说完这些话也说不下去了。孟清辉于他亦师亦友，但两人决裂得狠，也彻底断了他对正道武林的最后一丝念想。
    倦鸟归林，日暮西斜，身后的人去了又来，苏隐伸手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墓碑，起身走了出来。
    秋子于不知从何处归来，但苏隐至少没从他身上闻到半丝血腥味。苏隐自认不算良善之人，却也不想在华山派在孟清辉眼皮下徒增杀孽。
    “只剩下八人了。”秋子于开口道。
    孟清辉的亲传弟子死得一个不剩，万长歌门下也只有八人幸存。华山派彻底洗牌，已然不复往昔。
    但八人便足够了，因为重要的不是那剩下的八个人，而是万长歌自己。
    “你不是出家人吗？”苏隐扫了一眼秋子于缠回腰间的空酒壶，忍不住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家人，莫非你认得家师？”秋行水的事情虽不是秘密，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他从不出山，不插手江湖之事。以苏隐漠不关心的性子来说，应是猜不出根源才是。秋子于面有疑色，苏隐却并不理会，转身朝山下走去。
    秋子于这一次没有落下距离，而是在他一步之遥跟着。

    作者闲话：

    苏见善：此生得一人太难。
    晏朝暮：等我，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