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大吼出来，但他离得远，等他赶过来时，幽十三手中的利刃已经落在那人胸前。他仓然睁大的眼睛中只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那人原本生得白净，玉树兰芝，便是染了一层血也是极为好看的。但幽十四恍然间却想起这人脸上的喜怒无常。他喜时，笑容不达眼底。他怒时唇角会上扬带出一丝阴森的漫不经心。那时他曾极为惧怕此人，但不知何时他却成了这人身边最近的人。他看过他放肆无羁的笑容，他看过他略带宠意的笑，他亦看过对方心灰意冷时的狠绝阴毒。
    晏朝暮，晏良夕，阁主！
    幽十四木然觉得脸颊上有什么流落，他伸手抹过，却还是一手的血。他一声不吭的抬剑劈过去，幽十三慌乱之间来不及把长剑拔出，只能抽身后退。只是他退得快，幽十四的长剑亦随之而来，剑风直接扫开了他的衣襟，顿时衣衫破了半截，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来。
    “江云，他已经死了。”幽十三衣衫褴褛，仪态全无，他愕然冷笑，却丝毫不敢停留，飞身便往后跑。
    幽十四眼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幽十三逃离的身影。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幽十三费尽心思舍了众多死士，才终于将晏朝暮留在这里。他的目的已达到，自是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他一路往山下逃，但身后之人却始终不肯放弃。他暗恨幽十四不依不饶，却也觉得有一丝难受，这股难受慢慢袭上来，让他眼前也有一些发黑，导致他一口气未曾提上来，从树干滑落下来。待他险险落地时，身后的长剑已经卷了过来。
    他后撤避开，长剑扫过树干，树干应声倒下，惊起一片灰尘。
    幽十三伸手按着脑袋，抬眼望去，幽十四已经提着剑到了他的面前。
    “江云，晏朝暮已经死了，你这般为他他亦看不见了。”幽十三极力避开幽十四的攻击，低声道。只是他说的话根本没有进幽十四的耳中，换来的是更加不留情面的攻击。他避得仓皇，隐隐有些招架不住，却也不愿意栽在这里，只能咬着牙又道：“你我相识十余年，我对你如何，你难道不知。我一次又一次的放了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来杀我的？”
    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杀了幽十四，却始终未曾下死手，难道顾及的便不是同门多年的情分吗？
    幽十四的手迟疑片刻，双眼滴血，目光满是哀伤。
    幽十三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江云，本就是为了提醒他这名字从何而来。他们是相处了多年，幽十三是照顾他良多，若没有幽十三，他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但是比之欠幽十三，他更想做的是让这个人为晏朝暮陪葬。
    “幽十三，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所以杀了你之后，我便以死谢罪，决不欠你半分。”
    “欠我半分。哈！”幽十三猛的笑出来：“幽十四，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名字都是我给的。你欠我的何止半分。晏朝暮给了你什么，你戏弄你折磨你，你每次看到他都胆战心惊的，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死在他手里了。你为了这样一个人真要杀我吗？”幽十三声音狠厉，但看着幽十四冷毅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垂下眼眸。
    “他便是什么也没有给我，但当初你我一心追求的不就是能够站在他的身边吗？”怕一个人和敬一个人并不冲突。甘愿死在一个人手里和怕死在一个人手里也不冲突。从他进幽冥阁开始，便知他为谁而生。幽十三说得没错，没有幽十三，他幽十四早死了。但若是没有幽冥阁，没有晏朝暮，他们早不知烂在哪个地方了。
    江云，江云，他一个江河中飘荡的弃婴，便是叫了这个名字，也是无根浮云。
    江上来云中浮，无根亦无终。忠一人重一人，何来那么多缘由。更何况，晏朝暮也不是那般不好，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当真就真的无辜吗？
    幽冥阁非是铁桶一块，连谢魏阙和幽十三都能是安插的棋子，可见晏朝暮身边也非都是好人。
    幽十三默然的看着他，突然狰狞的笑起来。
    是啊，当初是他们自己选择站在晏朝暮身边的，因为他们心中只有晏朝暮。可晏朝暮的眼中并不是只有他们。
    “十四啊，十四，你杀不死我，我亦不愿意杀你，就此罢手吧。你此间回去或许还能帮晏朝暮收尸，亦不让他的尸体被那些名门正道所糟践。”幽十三褪去一脸笑意，换上冰冷。
    他用一个珍重的人换了如今往上爬的机会，便断不想死在这里。
    幽十四给他的回应却是握紧手中的长剑。
    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幽十三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悄悄抖了一下衣袖，将袖中落出的匕首握在手里。
    “十四，你可知我入幽冥阁之前从何而来？”他反手握着匕首，道：“你是江上弃婴，无根无源，给了一丝甜头便恨不得削骨已还。但我不是，我有父有母亦有同胞兄长。可惜这些人都死在了权力纷争之下，那时有人告诉我，你若站的不高心若不狠，这仇便不要报了。所以我弃了原本的姓名，舍了之前的种种，去了幽冥阁。我原本便背负着血海深仇而来，便是背弃晏朝暮也不会如你说的一样心头难安。我与你不同，自也不会就此死在这个地方。我亦有很多事要做，你若要拦我，那我只能让你死在这里。”他算计十几年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又怎能轻易死在幽十四这个蠢货手里。
    幽十四闻言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不知过往十几年相处的人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亦不知他的那些相护到底是什么。但他却觉得当初一心想要护着幽十三的自己是何其的可笑。
    幽十三说得没错，他是无根浮萍，一点点的好便放在了心上。但他也知好是要付出代价的。幽十三算计如斯，难道其中便没有他的助纣为虐吗？可笑他一次又一次的瞒着晏朝暮，背信弃义，却终是两头都落不得好。
    幽十四冷下脸来，带着一身血气拔剑而来。
    幽十三早有防备，轻易便避开这一剑。他的武功是幽十三所教，每一招每一式，幽十三都知道如何应对。
    两人你来我往，走了十余招，幽十四步步杀招，便是幽十三知道他下一招要如何应对，也因为对方速度太快，而未能跟上。
    幽十四招式狠厉，不要命似的迎着幽十三手中的匕首撞上去。匕首划伤他的脖子，只差分毫便会要了他的命。他似察觉不到疼痛一样，手中的剑往前一送，抵在了幽十三心口。几乎是须臾的功夫，便能刺穿对方心口，但剑并未落下来，因为漫天晕眩在脑海浮现，令他抓不起剑，直接跪在了地上。
    躲过一劫的幽十三深吸一口气，站立不稳的往后退了一步。那匕首有毒，若非幽十四自己不要命，他也难得能伤到幽十四。
    幽十四毫无防备的跪在地上，连幽十三踉跄着走到他面前都未曾察觉。
    “十四，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幽十三举起匕首落下来，幽十四却猛然动了一下，避开要害，却依旧是鲜血如注。他本该痛得发抖，此刻却毫无知觉，反而伸手握住幽十三的手，面色狰狞的凑过来。
    幽十三急得想要后退，但幽十四已经用头撞过来，他躲避不及，迎面倒下去。幽十四抓住机会将他按在地上，手中的长剑直直的落了下去。
    幽十三惊骇之余猛力掀开幽十四，幽十四手中长剑落了空，生生插进地里。他想回手拔剑，幽十三已经一掌劈下来。他一声都未哼，便倒在地上。
    幽十三一击得逞，见幽十四睁着眼睛不动了，心中也是一片惶然。他抬手看着满手的血，突然哈哈笑起来。他问幽十四为何明明有机会却没有下手杀他，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有那么多的机会去杀幽十四，不也未舍得出手吗。
    恍然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幽十四的时候，那时候幽十四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明明蠢得要死，明明知道身处的地方何其的严苛，却依旧能笑得傻兮兮的。那个地方死了太多人，因为若不能从那个地方活着走出来，便是出了幽冥阁也是死路一条。但不是每个孩子都天赋异禀，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扛得住这种非人的训练。只是那时候他太苦了，失去了亲人不说，连过往种种都被埋在了尘埃之中，蓦然见到那个傻兮兮的小家伙时，他亦是心有触动。他想看看这个小蠢货能不能活下来，却没有想到江云不仅活着，还一步一步跟上他的脚步，兑现了儿时稚嫩又荒谬的承诺。
    幽十四，你若没有那般蠢，你又何必死。
    但他隐然也觉得蠢的是自己。是他将幽十四带到了晏朝暮的面前，却也是幽十四让他认清原来他在晏朝暮心中也不是那般重要，连个傻子都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