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8年，惊蛰，临淮堂邑侯府笼罩在反常的春寒里。檐角青铜风铃凝着冰晶，本该抽芽的槐树枝条蜷缩成焦黑指爪，庭中金明池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刘嫖倚在错金银凭几上，错金银的虎头硌进她后腰，十二重绢衣被冷汗浸得泛起盐霜，孔雀蓝织金蔽膝下渗出蜿蜒血线。
    三十岁的宫婢春娥跪在彩绘屏风后，铜盆里晃动的血水倒映出窗外异象——紫电像蛛网裹住整座侯府，每道电光末端都缀着颗惨绿光球。她想起老家传说，惊蛰雷现鬼嫁娘，未足月的婴灵最爱附在将死之人的胎胞上。
    ”喀嚓”一声裂帛之音，刘嫖生生掰断了凭几上的玉如意，此刻断口正渗出朱砂似的血珠。屏风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十二扇描金漆画屏风上，百子嬉春图的胖娃娃突然都变成了骷髅相。
    春娥的铜盆突然泛起涟漪，血水里浮起半张女人脸。那是三年前投井的郑姬，被水泡胀的眼珠正对着产房方向转动。小宫婢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却见血水中的倒影陡然碎裂——原是刘嫖扯落了屏风上的鲛绡帷帐，金线绣的龙凤纹在空中翻卷如招魂幡。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金戈之声，陈午亲植的十八株西域石榴树在风里疯狂摇摆。老仆看见血红花瓣凝成婴儿手掌的形状，扒在茜纱窗上抓出深深沟痕。更漏里的浮箭突然倒流，子时的铜符尚未落下，寅时的白虎纹却已在铜壶上显现。
    当最后一道紫电劈中祠堂鸱吻时，刘嫖咬住错金凭几上的玄鸟纹饰。青铜冷意渗进齿关，她尝到自己血液里的铁锈味，混着窗外飘来的焦糊气息。
    ”殿下，使不得！”稳婆枯枝般的手抓住刘嫖脚踝，却被她腕上九子金铃震开。老妪的惊叫尚未出口，惊雷便劈碎檐角鸱吻，琉璃碎屑混着铜锈簌簌落在描金地衣上。刘嫖反手攥住腰间青玉组佩，五色璎珞勒进掌心，断裂的玉蚕喷出朱砂，在蜀锦茵褥上洇出半幅未央宫舆图。
    羊水混着血沫漫过错金银踏床，鎏金铜朱雀灯台突然吐出青焰。三日前那个游方相士的面容在火光中浮现——那人左眼覆着龟甲，右手小指竟是青铜所铸，说话时喉间滚动着水银的声响。”太阴犯心宿第二星，”他蘸着蛇血在龟甲写下谶语，”此胎当承紫微之气，然月华侵心，母仪恐折于惊蛰。”
    茜纱窗外紫藤架轰然倒塌，狂风卷着带刺的藤蔓抽打窗棂。刘嫖在剧痛中瞥见铜镜里的自己：十二树花钿半数脱落，金步摇上的东珠正一颗接一颗爆裂，碎玉溅到彩绘承尘上，化作二十八星宿的图案。她忽然记起郑姬临死前的诅咒，那个被灌了哑药的侍妾，曾在染血的罗帕上绣过同样的星图。
    ”取…取我的错金博山炉来…”刘嫖咬断一缕头发，青铜香炉里淮南王进贡的犀角香突然腾起三尺青烟，烟雾中浮现未央宫椒房殿的轮廓。
    稳婆的银剪坠地时，紫藤花瓣穿透茜纱窗纸，如血滴溅在婴孩即将降生的通道。春娥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铜盆里郑姬的倒影正捧着个木偶——那木偶肚腹处插着七根银针，裹着块写有生辰八角的素纱，分明是太医院去年为刘嫖调理气血时丢失的脉案锦囊。
    卯时三刻，婴儿啼哭刺破雨幕的刹那，檐角垂落的冰凌突然迸发鸾凤清鸣。乳娘战战兢兢捧来素纱襁褓，刘嫖支起半边身子，羊脂玉般的肩头赫然映着朱砂痣——那印记形如展翅火凤，与未央宫秘档记载的高祖吕后胎记分毫不差。
    陈午掀开缀满南海珍珠的锦帘时，鎏金蟠螭纹熏炉突然倾倒。香灰在地上铺出北斗七星的形状，最后一点火星正落在女婴掌心，灼出个莲花状的金印。”我的女儿——妧，”刘嫖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婴孩胎记，”将会踩着太液池的并蒂莲，登上椒房殿的九凤座。”
    ”把淮南进贡的麒麟锁拿来。”刘嫖扯断腰间组佩的赤绶，青玉蚕宝跌落在地竟生出双翅。当那对镶着夜明珠的黄金麒麟扣住襁褓时，窗外残破的紫藤突然复生，花蕊中钻出千百只碧眼金蝉，振翅声织成《房中祠》的曲调。
    陈午的鹿皮靴碾死一只爬上地衣的金蝉，却发现虫尸化作血玉笄的形状——正是当年窦太后册封馆陶长公主时的赐物。他望向长安方向，忽然明白妻子为何坚持在惊蛰日催产。
    暴雨在女婴睁眼的瞬间倒流回天际，九重宫阙的晨钟同时哑了声。
    惊雷劈开夜幕的刹那，五岁的陈蟜从锦被中弹坐起来。金丝楠木的房梁在闪电中投下狰狞的影子，他死死攥住玉枕边的螭龙纹青铜镇，冰凉的青铜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越来越急，像万千鬼魂在屋顶跳着傩舞。
    ”阿母……”带着哭腔的呼唤被淹没在雷声里。陈蟜赤脚踏上冰冷的金砖，寒气顺着脚心直窜天灵盖。他记得穿过三道月洞门就能到母亲寝殿，可当闪电再次照亮游廊时，朱漆廊柱上盘踞的玄鸟图腾都活了过来，金箔贴就的眼珠正冷冷盯着这个深夜独行的孩童。
    陈蟜赤足踩在椒兰殿的墨玉地砖上，寒气顺着脚心直窜到天灵盖。”小公子！”穿青绫宫裙的嬷嬷追得发间银簪都歪了，捧着赤罽暖靴的手在发抖。她袖口露出的中衣领缘绣着蟠螭纹，陈蟜认得这是长乐宫赏赐的规制，年初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来送冬衣时，母亲特意让他跪着接的。
    ”聒噪。”馆陶公主的鎏金护甲叩在错金铜炉上，惊得炉内沉水香灰簌簌而落。她斜睨着跪地捧靴的宫人，突然用指尖勾起那双缀着东珠的暖靴：”淮南王叔上月进贡的？倒是比阿妧襁褓上的珊瑚珠成色好些。”
    陈蟜趁母亲分神，偷偷踮脚去够雕花檀木床沿，指尖沾了层冰凉的霜气。初春里的寝殿总漫着股阴湿，青铜烛台在素纱帷幔上映出扭曲的暗影，倒像极了他昨日在竹简上见到的蝌蚪篆文。
    ”母亲，这是新妹妹？”他伸手去勾襁褓上的金线流苏，发现这婴孩裹的锦缎比前日西厢房见到的庶妹要鲜艳数倍。红珊瑚珠串缀在银丝襁褓扣上，随着婴孩的呼吸泛着细碎的光。
    馆陶公主眼中一阵厌恶，”蟜儿，”她贴了贴婴孩皱红的脸，”其他人不过是庭院里的野草，只有阿妧……”
    ”蟜儿，来摸摸妹妹。”馆陶公主的翟衣带着兰膏香气。陈蟜指尖刚触及婴儿眉心，青铜檐铃忽然狂响，暴雨裹着冰雹砸碎西窗的琉璃。
    ”看见了吗？”馆陶突然攥住他的手腕，“血脉相连的妹妹，是要和你共用同一副心肝的。”她另一只手抚过阿妧襁褓里露出的玉锁，上面用朱砂沁着”长乐未央”的篆文。
    窗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原是宫人正在修剪过冬的桂树。馆陶突然轻笑一声，随手折下段桂枝掷进炭盆，爆开的火星映得她眉眼忽明忽暗：”记住，野草烧了便烧了，这金枝玉叶。。。”她将阿妧的襁褓往暖炉边又挪了半寸，”是要栽在未央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