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码头泛着薄薄的雾气。
    有货船早早靠岸，绳索甩在攀了青苔的石阶上；有小贩推着木板车，趁着长街尚蒙昧张罗着。
    迟观挽着袖子，正理着一筐蜜枣，要将刚从船上下来、还蒙着露水的鲜货，送给府里的太太小姐们去。
    “你那筐生虫啦，昨儿晚上蚂蚁一直往我脸上爬。”
    有人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懒洋洋的熟悉感。
    怎么又是他，迟观想了半天，前两次也没有总遇见同一个队友啊。
    “回神回神，”厉闻止一副水埠常见的茶行子弟装扮：灰绿夹绸的长衫压着细暗的梅花暗纹，正撇下手中的茶叶筐在他眼前晃手，“怎么，见不得老队友？”
    迟观没理他，从遇见这个人起一直阴魂不散的熟悉感让人烦躁，他不得不开始尝试回忆这个副本的规则转移注意力。
    他只会在不断更新的记忆里翻找规则，不擅长分析人，更不擅长分析活人。
    就像现在，没有人犯规，没有新的记忆反刍。
    早市开了。
    远远有打更声传来，叩开沿街的门牌，捎带着儿童们的吆喝声。
    “卖红糖～红糖甜，吃了不吵不哭喊～”
    “换旧布～换布换线，三寸旧布换新钱～”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蹿出街坊，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拖地，也不影响他们绕摊位撒着丫子跑。
    “哥哥，这筐枣儿换我这只老鼠好不好？”
    一个小孩儿笑嘻嘻地蹿过来，高高举起的硕大灰鼠几乎挠到迟观的眼睛！
    离得太近，连旁边的厉闻止都条件反射地眨眼后仰，躲到一半，又下意识地伸手欲拦。
    “一筐不行，”迟观蹲下身，抓了把最顶上的蜜枣塞进小孩口袋里，“就这么多，我也要吃。”
    迟观的眼睛一眨不眨，即便小孩举起的老鼠随他的动作仍悬在眼球前一寸的地方。
    …就像是新生的孩子未学习过这样的反射。
    “你骗人！你骗人！！”，老鼠和小孩突然一齐闹起来，两层声音尖锐地刺着耳膜，“你不许卖！你不许卖——！！”
    声音戛然而止，厉闻止掐住了老鼠的脖子。
    “好了，”他把老鼠塞进小孩儿另一边口袋里，“有的吃不错了，不许讨价还价。”
    像是被打断了固有的程序，小孩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像是有些畏惧般地后退两步：
    “我吃…我吃就是了……”
    他抓出口袋里的东西狼吞虎咽起来，果肉和汁水飞溅，混着灰色的皮毛和血肉，咬开充血的鼠眼。
    那个小孩儿跑开了，沿路散下的碎屑被渐渐聚起来的蚂蚁分食。
    ——不知是果肉还是碎肉。
    清晨的码头依旧人来人往，雾渐渐散了。
    玩家们逐渐聚集起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信息。
    “看起来像是以物易物。”
    “你们有初始身份或任务吗？我要给城南的布坊送布。”
    “我是卖糖。”
    没了厉闻止一上来就嚷嚷着迟观认路，前来搭话的玩家也多了起来，竟还有不少熟面孔。
    “又见面了，”安然冲他们笑，“看起来这趟不太随机？”
    “哟，”厉闻止挑眉，“这位也是多周目？”
    “那倒不是。”
    迟观跟她点了点头便兀自支起了果摊，蜜枣上的露水在晨光里晶亮得晃眼。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快太利落，带着执行了无数遍的习以为常。
    “这人不是NPC吧？”安然不近不远地站定，她穿着件剪裁利落的月白对襟短褂，领口和袖缘用细密暗红纹线缝着一圈荷叶牙子，远看素净，近看才知手巧。
    她没看迟观，只盯着不远处正卸货的水手，像个来物色物什的老板。
    “当然不是。”厉闻止盯着迟观的侧脸，手上一点点擦拭着茶筐上泛潮的藤条，语气倒像在说日常寒暄。
    “你信他？”
    “我信我自己，”他说得轻快，却异常笃定，“我见过他好几次了。”
    安然微皱眉：“你记得？”
    “每次都忘。”
    “……你也挺像那种悖论副本NPC的。”
    厉闻止乐出了声：“你觉得NPC会陪你聊副本选人机制吗？”
    “我小姨活着出去了，”安然沉默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压低声音道：“通关回到家里的瞬间，我亲眼看见她从二十出头的少女干瘪成老人，又奇迹般地复原。
    “她进来了五十年。”
    “原来玩家真是从不同世界选来的啊…”厉闻止附和，像是在感叹，“所以你从她那里知道了很多机制？我们和她经历的副本是一致的？”
    “不，她完全不记得，
    “这个世界像在…吸收？吸收每一个进来的人，从生命、断肢、情感…到记忆。
    “她完全不记得经历了什么，精神也紊乱得可怕，只有半夜被惊醒时会漏出一两句勉强有逻辑的梦话来。
    “我从小就被家里人逼着记她的梦话，才东拼西凑起一些总是不生效的”常识”来，”安然苦笑，“所幸进来的是我，不至于害了旁人。”
    “比如新的副本不会遇上旧副本通关玩家这样的”常识”？”厉闻止微微侧身，“虚心求教，安老师。”
    “因为小姨说过，”安然似有所感地回头，猛地撞上迟观不知何时看过来的视线——
    “”只有他，他不会死，也不会变。””
    那双眼睛漆黑干净，却没有太多神色。
    他眨眼，眼皮空落落地合上一秒，再分毫不差地抬起。

    作者闲话：

    新副本——
    可能随机掉落女装小迟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