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灯火却猛烈的摇晃起来，和着在空气里颤动的钟声，地板像一滩淤泥下陷。
    晃动中，迟观下意识去抓身侧，却什么也没抓住。
    熟悉眩晕感袭来，迟观习惯地闭上眼：一片漆黑里，他看见重重叠叠的经幡拂过转经筒，听见风铃艰涩地响，听见木头拖沓着踩在地板上的摩擦声。
    【提示：你看见了“自己”。】
    玩家们陆续醒来，四周的回廊透着天光，微风拂过经幡，廊内明明灭灭，竟是难得的一片祥和肃穆。
    有人思索起规则提示，在经幡的阴影里凝视起自己模糊的影子。
    “……在脚下。”
    厉闻止的声音响在耳边，闷闷的和之前不太一样。
    迟观低头，看见脚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木偶残肢，有的还裹着湿透的僧衣，一截折断的手臂抓着形状奇异的转经筒，正贴着他脚边旋转。
    它的影子被天光拉得很长，却比它旋转的动作——慢了一拍。
    像是在等待时机。
    迟观抬脚便踩，影子一声尖啸，散出焦味。
    旋转的木偶手臂应声碎裂，转经筒砸在地上，砸出一块火燎的坑。
    厉闻止靠着墙壁跌坐下来，未屈起的右腿上是一片从脚踝蔓延到小腿的烧伤痕迹。
    “吓到了？”他笑嘻嘻地仰起头看着迟观，“只是被那筒蹭了一下…之前没遇到过？”
    “有人被替换了。”
    “我？”烧伤的痛觉啃噬着神经，厉闻止甩甩头，把几乎渗进眼角的细汗甩开。
    “不是你，但刚刚差点是你。”
    “这么了解那个老太？它之前还夸你好看呢。”
    “……”
    “哎呦哎呦好痛啊，多陪我聊几句转一下注意力嘛老玩家——”
    “…几句。”
    “？”厉闻止愣了一下开始不住地笑，笑出声扯得伤口痛就憋在胸腔里闷闷地笑，笑得肩膀直抖。
    迟观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厉闻止笑完了，又开始骚扰他：“你这张脸不说话还挺吓人的，其实挺…”
    “啊——！”
    是之前同他们搭话的女玩家，她蜷缩在地上的阴影里抱住自己的脑袋，她的影子却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将她短促的尖叫掐灭在喉咙里。
    迟观喊了一句：“都别动！”
    晚了。
    女生身边的同伴下意识地捞她，手还没碰到地上的身体，影子的手便穿过了他的咽喉。
    头顶落下具牵丝的人偶，喷溅的血液为它漆上更鲜艳的色彩，面皮被细线缠绞着缝裹住镜面。
    天光大盛。
    风吹着经幡旋起转经筒，风铃艰涩地响起来，像是诵经的嗡鸣。
    地上的女生劫后余生般急促地喘息着，掐住她的影子却消失了——像是已找到了更爱乱动的玩家，充作自己的新皮囊。
    迟观在经幡的缝隙里窥见新的记忆：
    被缝成木偶的老太太用四肢吊在穹顶，反拧的头长在镜子上，就像刚刚被人偶替换的玩家。
    诵经声急促起来，像是催着他们往前。
    身后的回廊暗下来，重叠的佛影在墙上闪烁着靠近。
    某个烛光亮如白昼的一瞬，那如附骨之疽般靠近的佛头赫然是女生同伴的脸！
    一只眼睛被针线粗暴缝起，裂出一个吊着嘴角的笑来。
    迟观花了点时间把厉闻止从地上薅起来，路过躲过一劫的女生时也顺手抓住她的胳膊，三人踉跄着向亮处跑去。
    “别愣着了！快跟他们跑！”
    “刚才不是还说都别动吗？！谁知道是不是想拿我们当替死鬼！”
    “安然！别被他们骗了！”
    “你喊她做什么！她才害死了宋哥！”
    “你叫安然？”厉闻止扭头，隔着迟观问。
    “是，”女生嘴唇发白，对迟观道：“谢谢你，我可以自己跑了。”
    “你的同伴好像不乐意你被这家伙救呢？”
    “宋哥是替我死的，”安然大口喘息着，隐隐有超过他们的趋势，“所以我更不该死。”
    “替换顺序全乱了，”迟观瞥了一眼身后，“她要着急了。”
    “哈，”厉闻止还能笑得出声，“那还要先给我一棒槌再换，真是看得起我。”
    “别跑了，宋哥不一定是被换了！规则不是让我们看自己吗！变成佛像才是通关方法！”，后面有人大声唤道。
    他们已经跑出去有段距离了，这声却近得很，清晰得很。
    安然脚下一滞，紧接着拽着迟观更快地向前跑去！
    “那个人最开始盯着影子的时间最长，”她涩声道，“那不是他。”
    迟观有点意外地看她一眼，这样反应迅速且清醒冷静的人，不该死在这里。
    “哇好聪明，”厉闻止大大咧咧地夸她，“我叫厉闻止，他是迟观。”
    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脚下踩上一条蜿蜒不定的暗红地毯，地毯斑驳，像是有渗血的物体曾在上面被反复拖拽。
    佛声渐弱，发音模糊得像是诅咒。
    后方的脚步逐渐清晰，有人跟了上来。
    ……跟上来的，还是人吗。
    “人偶怕光，”厉闻止忽道，接着压低了声音：“跟上来的有三个站在经幡的影子下。”
    “用不到那么多，”迟观没有回头，“我看见她了。”
    迟观低头，一只木偶的手正悄无声息地拖着线，镜子脑袋在影子里反射出模糊的油光。
    经幡在风中晃动得厉害，那一条条布带上缝着的咒文被拉扯得细长扭曲，像是被血染过的经络。
    “怕光，也怕镜子，”迟观看向断檐处镶着的转经筒，经幡猎猎，但它的阴影纹丝不动，“所以木偶找到皮囊后会用人皮蒙住镜子，沾了人油的镜子照不出本相，就会变成佛像留在祠堂里。”
    “所以这才是规则里看见的”自己”？”安然皱眉，“那影子……”
    “人偶和影子只是表象，”迟观的声音混在风铃诵经的嗡声里，恍惚间也沾上了佛性，“伪装的，镜子里的才是”自己”。”
    “你是说，”厉闻止扭了扭手腕，“我们要从镜子里找到不是自己的人？”
    “是。”
    “把人皮扯下来看？”
    “眼睛看不出来。”
    “靠你猜？”安然微微摇头，“那恐怕只会浪费更多玩家。”
    “不，”厉闻止一瘸一拐地走向迟观刚刚望向的断檐，“我知道了，让镜子看。”
    那处极不和谐的缺口里嵌着蒙尘的经筒，风或经幡都未能让它转动，像是凝固在岁月里。
    风停了，经幡遮天蔽日。
    木头拖沓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在身后响起，安然想把迟观扯走，却被对方一把甩开。
    “离远点，”迟观转身迎上模糊的镜面，“去把幡掀起来。”
    天光乍起，被照射到的木头吱吱尖叫着焚毁，连同镜面融化油脂升起熊熊大火。
    未被替换的玩家反应过来，掀开更多的幡旗。
    追来的佛头踟蹰不前，未找到皮囊的木偶却前仆后继。
    大火烧断了空中的回廊，木屑和横梁一并砸下来，镜子却落向天上。
    “成功了吗——”，安然没跟着那几个幸存的玩家离开，攀在经幡上向浓烟里的迟观大声喊。
    那经幡剧烈颤抖着，像是除了安然，还有什么沉重的生物在沿着穹顶爬行。
    下一秒，一张五官被缝合拼凑的人皮几乎贴在了她脸上！
    那是先前的地导！她披着层层叠叠人皮似的袈裟，一张苍老松胯的面皮上眼白占了大半，裂开的嘴里甚至还缀着宋哥的眼睛。
    安然反应极快地扯下手中的幡布，和天光一并落进火光里。
    迟观还活着，在下一层构造一模一样却封死了廊窗的回廊上。
    穹顶再也支撑不住，密织的经幡铺天盖地落下来，在老人诡异的尖笑声中似将遮蔽他们头顶最后一丝亮光。
    回身折返的厉闻止就地一滚，那小小的祈祷筒竟在他手里重新转起来，嵌作转珠的宝石聚起半空中镜子折射的光，连幡上的佛经都燃烧殆尽。
    佛经燃烧着，燎起木偶老太浸血的僧衣，散出脂肪燃烧的恶臭。
    她尖叫着扑向只拿着一面镜子的迟观，却被滚下来的厉闻止手里聚起的光反射得睁不开眼！
    这次面皮也烧起来了，烧过最开始凝视影子那个玩家的鼻子，烧过宋哥孤零零的眼珠，烧过老太自己浑浊的眼白。
    面皮成了灰，油脂成了蜡，光洁的镜面映出了被替换的玩家，他们在镜子里的表情无悲无喜，像是要坐化的佛。
    “……他们还有救吗。”被火焰烧得扭曲的空间里，安然徒劳地问。
    没人回答，因为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
    那镜子在火光里吱呀作响，滴落下黄烛燃烧般的泪。
    镜子里的人一个个消失了。
    三人沉默着，只剩灼热的火苗烧干了异常，送他们回到清醒的人世中去。
    大火中倒塌的房屋升到空中，天光和微风沉了下来。
    只是在混着禅香的风里，迟观记起了一段完整的画面：
    “小时候，我曾躲在佛堂的木柜里，偷看一个人一边转着经筒，一边冲我笑。”
    “那个人的影子从没动过。”
    他回头看向厉闻止。
    对方还是那副站没站相的样子狼狈地倚着墙，见迟观望过来，举起手上的转经筒冲他摇了摇。
    两人短暂对视，没说一句话，却仿佛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见面。
    尽管没人记得。
    【山佛不语·完】

    作者闲话：

    迟观：（只是在说冷笑话）
    厉闻止：手段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