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已没有家，但暂时还是穷人。从虞山回来当晚，老家大姐给我的摩托罗拉打电话。这部红色的摩托罗拉是在无锡打工的二姐给我的，说“家破姐姐在”，方便联系，殊不知增加了我的开支，也很少在班级女生面前露面，怕她们笑话我。大姐告诉我老家的一些情况，临结束提醒我，生活费和接下来三年的学费是个问题。
    上大学后，来到水墨江南，满眼风花雪月，不知不觉卡上余额不足百元。我不得不思考钱的问题。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在金钱面前寸步难行。我们这个家族向来老实本分且耿直，甚至清高，很少有做生意发财的。傻法叔的店铺被侵占，破产后，发疯至死。我的父亲要养育三个读书的孩子，去干苦力，因贫致病，因病致贫，贫病交加，潦倒终了。秦红芬无锡饭店生意红火，那是有经商的血统，她爷爷是供销社主任。徐翔做了无锡的上门女婿，实现了阶层跨越，华丽转身。潘可可美术大专毕业，在老家县城做起来五醍浆生意，一直张罗着高中同学聚会。大毛宁被骗进传销组织，杳无音信。
    老师们也没闲着。小学老师大公鸡成天到男厕所刮腻子，卖给化妆品公司和药品公司，是他告诉我父亲土鳖子烤熟吃下去，可以治尿床。黄金右脚吕老师炒股票亏得很惨，和同为物理老师的牛顿下场一样。唯独心中我神三哥，后来做了学校工会主席，打麻将从未输过，家里建起了别墅。乔丹说别墅是学生家长们打麻将输给三哥的。徐翔说是三哥给学生补数学挣的。系里老师常常推销自己写的书，也渐渐富了起来。
    全世界都在忙着挣钱，唯独我未开悟。但也未必是坏事，此后不久，数学系一男生炒股欠下高利贷，从楼上跳下去，让生命直接跌停退市。校服的下一任男朋友，也就是我的接盘侠张海棠，爱玩基金，多门课重修，被勒令退学，回家继承皮鞋厂去了。
    4-111的四位大神之中，老奎说不愿意打工，减少被资本家剥削，节俭一点，日子也能过得去。小丁忙着做家教，指导元和小学学生学英语。我和小卢也快坐不住了，准备下海。
    校服好命，是不用为钱发愁的，享受生活。我们都忙着复习考试。校服居然还我行我素，照旧养养草，看看郭晋明的小说。我提醒她当心悲伤逆流成河。校服说数学这东西，是靠努力就能提升的吗？此言得之，在我工作之后，学生高中三年花了十万补课费，高考数学50分，还深信要不是花十万估计考不到50分。校服不复习，居然也都一路过关。人才！
    暑假里，我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她的电话，总我问我在干嘛？我说无非是打工挣钱。她问我有没有想她。我说有点。她生气地挂了电话。次日居然直接杀到学校来。见面啥也没说，只是一味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她便开始审判我，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我说还没有，不信你闻。她抓起我的手闻了半天，说有烟味，足以放心。我问她干吗闻，为何不用舌头舔。她说我讨厌。
    校服说她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校服把我们的合影拿给了她妈妈看。她妈妈对我的长相还是肯定的，是潜力股，让校服接我过去玩。
    校服家在苏州大市，这是她要求我这样记忆的。校服说快到了。我看到有辆奥迪停在某家门口。我问是不是她家到了。她说不是。我问：你家不是有辆奥迪吗？她说最近刚换成宝马七系。
    果然她家门口停着宝马760M。从那一刻，我对这弯道之王，有了情结。她妈妈蛮热情，说我比照片上黑了点，问了我一些家庭情况就去搓麻去了。校服带我去观前街玩了半天。我还是回到虞城，继续为生活奋斗。那天之后的暑假，校服没有打过我电话。
    开学来，我们分手了。是她妈妈的意思，多少有点所长的意思，也源于宝马和东风的对比。校服在我怀抱里哭了很久。
    在未进大学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学是爱情的天堂。听说那里有数不清的海枯石烂和沧海桑田的诺言。校服的离开让我隐约感觉到狭隘的婚姻末路开始侵蚀着梦幻般的爱情。大学的爱情，充其量是上帝为寂寞的亚当和夏娃准备的游戏。真正的爱情杀手是现实。恋爱使人成长。我终于大彻大悟。我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给恩师打个电话。
    我知道前途无量。当我顶着寒风在奔波于家教之时，当我背着摩托罗拉宣传塑料板在方塔街人群中穿梭时，当我挨家挨户推销我的产品被无情拒绝时，校服正和她的男朋友在金海华吃着千元大餐。那才是她的生活，而不是虞山上的一盆兰草和小姑娘手里的五块钱一朵野玫瑰。
    何止校服？小雅不是也是吗？无可厚非。
    有人说狼本来是天上的天狼星，因为爱上了它不该爱的人，被天帝贬到人间。所以每当月夜，它总是对着天空嚎叫哀歌。是狼就得承受那份孤独，是狼就得去狩猎，不然得做狗。
    和校服在金海华吃着千元大餐的是顾蕾的前男友。我和校服分手不仅仅是门当户对的问题。我是成熟男人，身心都是。我不能忍受没有身体交流的恋爱。那时候，我的体能好到可以每天踢两个大场的足球赛。我在场上的位置是后腰，人送外号杨三肺。我怎么能受得了诱惑。每次和校服约会，我总是提出进一步要求，虽然校服很可爱。校服坚决不答应，把自己身体抱成一团，像个穿山甲。莫非是那次虞山滑倒后进化出来的超能力？
    暑假的时候，我认识了顾蕾。我们在成功家教中心认识得。为了共同的目标，大家走到一起。
    顾蕾身材很好，虽然没有小猪那样丰满。我们之间发展很快。大家都知道彼此需要什么。我们经常在教学楼里找一间教室，超越灵魂交流。她静静躺在桌上，丝毫没有紧张神色。
    或许我们都有超能力，交流了整整半场足球赛的时间，挥汗如雨。大家都很满足，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我借着灯光，看了下床单，很失望。我问她是不是第一次。她说是小学上体育课跳山羊的时候给摔破了。我觉得她的解释很教科书式，只是笑了笑。我说我是，抱头假装作痛苦状。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承认有男朋友的。他叫张海棠，个子不高，还有点小罗圈。顾蕾说张海棠身体有缺陷，关键之处是短。我推断八成是他家皮革厂假冒伪劣，倒闭不远了。有一次和她在一起，她一边和张海棠打电话，一边保持忍耐。我那时候很有种西门大官人的感觉。
    那时候，小菜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我便经常光顾，在小菜拔萝卜未遂之后。那时候，真是疯狂，顾蕾笑称我杨七郎，像狗一样吃不够。第二天，我感觉身体像风筝一样，随时会被风吹走。顾蕾和我在一起像吸食鸦片一样，不能自拔。我们就这样厮混在一起两个多月。
    决定和顾蕾分手，并不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能继续为对方提供快乐源泉，而是因为，在和我一起快活的时候，她仍和张海棠保持关系。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更令我气愤的是校服居然和张海棠混在一起。我不知道校服到底怎么想的。罢了，反正又不是我的倾世皇妃。
    决定结束这种关系是在董向普事件之后。爱情的代价。年轻生命的消失。爱情不仅有吻和泪，还有血腥的味道。我不能理解到底有多深的爱，要拔刀相见？然而，顾蕾所在的新校区，每年死人的可怕的魔咒仍然继续着。
    和顾蕾断了消息之后，也有很多女生走进我的世界，其中不乏美女，但是，我真的怕了，许久不愿触碰爱情，哪怕小雅反复无常。然而，我不是柏拉图。我是男人，我不能没有香烟、烈酒、不羁的身心和放荡的青春。只有转移视线，去挣钱，像山德士上校一样。
    此前，以组织足球赛为名，和孙大、小菜在学校倒卖足球服，赚得第一桶金之后，我退出了校体育部。小雅让我给中国足球，留一块干净的地方。我说我心里永远给她留一块地方——一室一厅。
    虞城的餐饮业是比较发达的。有六家肯德基、一家麦当劳，还有必胜客等等。它们带动了就业。高专的学生打工也大都在肯德基。因为它的工资比较稳定，但是远远低于虞城的低保水平。梁大炮就在肯德基方塔店打工，还经常给班级女生带优惠券。班级很多馋女生，比如杜晓静等人，上课把优惠券拿出来，盯着奥尔良烤翅咽着口水，然后拿出计算器加减乘除的。我也爱吃，在进入肯德基上班之前。大二上学期，我进了肯德基，成为汉堡王子。
    副理问我为什么要进肯德基。我说我要自己挣钱交学费。副理说他读大学的时候也是自己挣钱解决学费的。欢迎我加入肯德基。后来我知道他姓潘。大家都叫他老潘。老潘只有初中文化，通过努力在三年内做到了店副理的位置。他的故事很励志，老婆很好看。
    肯德基的管理应该说还是比较规范的。我们经过两个星期的培训。和我一起的还有宿舍的小卢，好歹也有个伴。我被分在总配区。小卢的工作是收银。他第一天上班就赔了十块钱。总共干了四个小时，工资是二十，除去吃饭、赔掉的，剩下的只有几毛钱。小卢想放弃。我劝他坚持，骗他说美女小玉一直在偷瞄他。他才答应干到月底。
    我的任务是做汉堡。简单地流程，要点仅仅是熟练和标准度。不忙的时候便在陈列保温柜后面看前台美女，或者偷吃鸡米花，再或者和老大姐陈梅拉拉家常。刚开始的时候，陈梅大姐总是不理我，因为我叫她陈梅阿姨。的确根据她沧桑的脸庞，叫她阿姨是我的正确判断。后来，为了搞好家族团结，我干脆叫她小梅姐。她很开心，一直教我做汉堡的技巧，还说要辅导我考星级训练员。小梅姐在这家店已经干了十年。我问她在这工作开不开心。她说如果有别的工作可以做的话，就立刻辞职。肯德基是一个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的地方。
    一开始，感觉不错。因为嘴比较甜，手脚比较麻利。大家都很喜欢我，都叫我书生。每天上五个小时班，赚三十块。当一个月后得知经理给我排了打烊班之后，我开始觉醒。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打烊就算白来肯德基一回。
    师傅教了我很多遍。我还是不懂。师傅气得跑出去抽烟，考虑到我是大学生，没有对我人格和智商提出怀疑。我自己拿着说明书看了一会儿，居然搞懂了。原来，大学生并不笨，只是没法和社会沟通。
    第一次打烊，我回到宿舍的时候，第二天已经开始了两个半小时。以后的打烊还好，但是没有早于十二点回来的。
    我身体素质不错，自然扛得住。小卢一直说自己腿酸，怀疑得了风湿。第一个月，我的工资是六百。老潘说如果是训练员，我可以多拿一百块。当时一百块钱可以在徐州饭店吃一个月的盒饭。此后，系里很多美女专程，远程来我店里吃汉堡。我给她们汉堡加两块肉，重菜重酱，足有一斤重。
    过年那个月，本地人都提出少上班。老潘请我留下，因为人手紧张，而且过年那三天是三倍工资。我答应了。小卢也留下了，够义气，这次。我们合租一间房，睡在一起。此后经年，小卢常说我是第一个和他睡过的男人。独自睡在出租屋，我常常想起顾蕾、校服，还有……
    大年三十下班，我从店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焰火漫天。此时家里大概正在电视机前看春晚。虽说以往每年家里的焰火可能没有这儿的多，没有这儿的艳，可是我还是想回去亲自放一支。我对小卢说我们也过年吧？小卢去买酒。我去大润发买菜。我还买了一扎焰火。我们喝光了两瓶浏洋河。小卢倒下睡了。我拎着焰火来到外面的空地上。我的焰火也很好看。看着闪耀的焰火，我的眼睛也闪耀着什么。焰火燃尽的时候，知道是泪。原来，我也会想家，也会想我那早已风雨飘摇，荡然无存的家。
    年轻人漂泊是惆怅的。中年人漂泊是悲哀的。老年人漂泊是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