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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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色的阿斯顿马丁如同一条滑溜的鱼,无声地汇入伦敦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离开了SushiKanesaka那极致静谧和压抑(对宁致远而言)的空间,车窗外流动的霓虹与街景让宁致远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他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孩子,脸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红晕,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奇地贴着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世界。夜晚的伦敦与白昼是截然不同的面孔,特拉法加广场的雄狮在灯光下显得威严而孤独,纳尔逊纪念柱直指被城市灯火映成暗红色的天空;皮卡迪利圆环的巨型电子广告牌不断变换着绚丽的色彩,人流如织,充满了活力的喧嚣;再往前,泰晤士河在夜色中宛如一条墨色的缎带,伦敦眼如同巨大的蓝色光环缓缓旋转,国会大厦与大本钟的哥特式尖顶在灯光勾勒下,庄严而梦幻。
“那是伦敦眼,坐过吗?”李曌天低沉的声音在车内舒缓的爵士乐背景中响起,打破了沉默。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姿态闲适,目光偶尔掠过宁致远写满惊叹的侧脸。
“没有。”宁致远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想坐,但总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听说排队要很久。”他下意识地计算了一下票价和自己拮据的生活费。
“下次带你去,不用排队。”李曌天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决定晚餐吃什么一样自然。这种将常人需要规划许久的事情轻描淡写解决的能力,再次让宁致远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但此刻,这种差距带来的不是压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被庇护的安全感。
“那边是碎片大厦,看,顶上亮灯的地方……”李曌天难得地扮演起了导游的角色,耐心地为他指点着窗外的地标。他的讲解并不热情,却精准而富有见地,偶尔穿插一些建筑背后的轶事或者金融区的趣闻,显示出他对此地极深的了解和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感。
宁致远听得入神,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或提出一些天真稚气的问题。车厢内的气氛不再像餐厅里那般紧绷和暧昧,反而多了一丝难得的、近乎朋友般的轻松热络。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伦敦的天气谈到UCL法学院苛刻的教授,又从香江的美食聊到宁致远小时候的趣事。
“伦敦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特别想念香江的夜宵,比如一碗热乎乎的鱼片粥,或者一碟镬气十足的干炒牛河。”宁致远望着窗外飞逝的异国景色,轻声感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他说这话时,并未多想,只是随口倾诉着游子的普遍情绪。
李曌天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阿斯顿马丁没有朝着宁致远公寓的方向驶去,而是灵活地拐入了苏活区一条愈发狭窄热闹的街道。五彩斑斓的中文招牌逐渐增多,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油脂、香料和中草药的气息——唐人街到了。
车子最终在一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店铺前停下,招牌是繁体字的“蛇王珍”英文是“lazyjam”,门面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但门口悬挂着的明炉烧腊和进进出出、显然多是熟客的华人面孔,都显示出这家店的不寻常。
“这里是?”宁致远看着那“蛇王”二字,心里有些发怵,又满是疑惑。
李曌天已经下车,绕过来替他打开车门,极其自然地再次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里走。“日本仔的东西华而不实,怎么吃得饱?带你来吃真正的夜宵。”他低头,看着宁致远那双写满问号的眼睛,难得地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刚刚不是有人说,想念干炒牛河了?”
宁致远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方才在车上的随口之言,心头猛地一跳——他……他竟然记得?而且还特意带他来了这里?一种被珍视的暖流悄然涌过,冲淡了对于“蛇王”招牌的不安。
李曌天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一进门,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的、一位穿着中式褂子、气质精干的中年妇人就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
“李生!好久不见!今日得闲过来?”她说的是一口带着粤语口音的广府话。
“珍姐,”李曌天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扫过略显嘈杂的大堂,“老地方。”
“好嘞,这边请!”珍姐亲自引路,将他们带进了一个用屏风隔开的、相对安静的小包间。
包间里是典型的老式粤菜馆装修,红木圆桌,酸枝木椅,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陈皮和老火汤的香气。
一落座,李曌天甚至没看菜单,便流利地点起菜来,语气带着一种熟客的随意和不容置疑:“珍姐,照旧,一碟干炒牛河,要够镬气。一盅例牌炖汤。一碗石斑鱼片粥,米要熬开花。一壶上好的香片。再来个避风塘炒蟹,选肉厚的。煎九节虾,要新鲜生猛的。干煎鱿鱼仔,椒盐的。煎碟萝卜糕,要煎到两面金黄。虾饺、烧麦、牛肉丸各来一笼……”他语速不快,但报出的菜名却如数家珍,仿佛要将整个菜单都点一遍。
宁致远听得目瞪口呆,眼看李曌天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连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声劝阻:“李、李先生,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吃不完的,太浪费了……”
李曌天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宁致远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眼神让宁致远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了手。然而,李曌天并没有不悦,反而俯身凑近了些,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宁致远,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哄般的磁性:“吃不完可以打包。不过……下次你还愿意陪我来吃吗?”
他的距离太近,呼吸几乎拂在宁致远的脸上,那句“下次”更像是一个带着钩子的承诺。宁致远心跳失序,在他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李曌天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对等候在旁的珍姐说:“那就先这些,最后加个白灼青菜。”
珍姐笑容满面地应下:“好!李生,今日的陈皮红豆沙炖得几好,火候足,要不要来一碗?”
“来一碗。”李曌天点头,随即又补充道,“香片,等一下包一斤,给我这位朋友。”他指了指宁致远。
珍姐会意地看了宁致远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和客气:“明白,明白,宁生是吧?茶叶是我的一点心意。”
宁致远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谢谢珍姐!”
点完菜,李曌天姿态闲适地靠坐在酸枝木椅上,顺手拿起桌上一个略显古朴的陶瓷碗,在手中把玩着,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宁致远身上,看着他因为好奇和些许不安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
最先上来的是那碗陈皮红豆沙。炖得绵密起沙,色泽深红,散发着陈皮的甘香。李曌天将它推到宁致远面前:“尝尝,这里的甜品不错。”
几乎是同时,他点的那盅“例牌”炖汤也上来了,用一个传统的紫砂炖盅盛着,盖子未开,已能闻到一股浓郁而奇异的药材和肉香。
宁致远小口吃着甜糯的红豆沙,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瞟向那盅神秘的炖汤。“李先生,你的……例牌,是什么汤啊?”他忍不住问道。
李曌天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炖盅的盖子,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些许腥臊气的药香扑面而来。他用汤匙在盅里缓缓搅动,语气平淡地报出ingredients:“五步蛇,蝎子,蟾蜍,加上花旗参、枸杞、红枣,和一只老母鸡,慢火炖足八个钟头。”
“什……什么?!”宁致远手里的甜品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碗里,脸色瞬间煞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蛇?蝎子?蟾蜍?!光听名字就让他汗毛倒竖!
看着他吓得魂飞魄散、小脸惨白的样子,李曌天低低地笑了起来,似乎非常满意他这个反应。“吓你的?”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手中的汤匙再次搅动,作势要舀起来给他看,“不信?你看,这是蛇段,这是蝎子……”
“不不不!我看!我信!你快拿走!”宁致远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弹开,连连摆手,恨不得离那盅汤八丈远,模样狼狈又可怜。
李曌天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不同于平时带着算计的浅笑,而是多了几分真实的愉悦。“好了,不吓你了。”他盖上炖盅的盖子,将那盅“恐怖”的汤挪远了一些。
宁致远惊魂未定地坐回座位,抚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这……这里真的能卖蛇吗?在伦敦……”他印象里,英国对这类食材的管制应该是非常严格的。
李曌天舀起一勺自己的炖汤,面不改色地喝下,才慢悠悠地解释:“珍姐是这里唐人街的”人物”,自然有她的门路。不过这里卖的,大多是合规渠道进来的冰鲜蛇,或者……一些不那么能公开讨论的来源。”他语气平淡,话语里却暗示着这家店背后可能涉及的灰色地带,甚至与某些社团(帮派)有所关联。他看着宁致远似懂非懂、却又明显被震慑到的表情,补充道,“这汤驱风祛湿,对身子好,不过你不习惯,就算了。”
这时,其他菜品也陆续上来了。干炒牛河色泽油润,镬气扑面;避风塘炒蟹金黄酥脆,蒜香浓郁;煎九节虾红亮诱人;萝卜糕煎得外焦里嫩……满满一桌子,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宁致远眼巴巴地看着美食,又看看自己面前才吃了几口的红豆沙,不好意思放下甜品去夹菜。
李曌天将他这点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他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宁致远面前那碗红豆沙拿过来,就着他用过的勺子,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然后面不改色地将空碗放下。“现在可以吃了。”他说道,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宁致远看着他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尤其是共用了他刚才用过的勺子,脸颊又开始发热,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奇异的甜。他感激地看了李曌天一眼,小声道:“谢谢。”
“想吃什么?”李曌天问。
“干炒牛河!”宁致远这次回答得又快又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李曌天眼里漾开一丝笑意,拿过宁致远的碗,替他夹了满满一大碗牛河,牛肉大片,河粉油润,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更让宁致远无所适从又暗自心跳加速的是,李曌天开始亲手为他剥虾、拆蟹。他那双骨节分明、适合弹奏钢琴或执掌权柄的手,处理起海鲜来也异常灵活优雅。修长的手指捏住红亮的九节虾,轻轻一拧,完整的虾肉便脱壳而出;拿起蟹钳,用特制的工具一夹,饱满的蟹肉便显露出来。而他剥好的虾肉,并没有放在宁致远的碟子里,而是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
“尝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宁致远看着近在唇边的、由李曌天亲手剥好的虾肉,脸红了红,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张开嘴,顺从地吃了下去。虾肉鲜甜弹牙,混合着蒜蓉和椒盐的香气,美味无比。
李曌天看着他乖乖吃下的样子,眼神暗了暗,甚至将沾了些许酱汁的手指放到唇边,自然地舔了一下。这个动作带着极强的暗示性和挑逗意味,让宁致远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再次失控,只能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牛河,耳根却红得剔透。
整顿饭,李曌天几乎都在扮演着照顾者的角色,而宁致远只需要负责享受这久违的、带着浓浓乡味和被人细心呵护的美食。他吃得很满足,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很喜欢这个香片?”李曌天看他频频端起那杯清香的茉莉花茶,开口问道。
“嗯!”宁致远用力点头,“很香,回味甘甜,和我平时喝的不一样。”
李曌天记在了心里。
吃饱喝足,宁致远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点心和不小的剩菜,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开心。在伦敦求学这些日子,他要么是在学校食堂凑合,要么是自己随便煮点,已经很久没有吃得这么饱足、这么惬意了。更何况,还有那一斤珍姐赠送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香片茶叶。
李曌天结账后,珍姐亲自将打包好的剩菜和茶叶递给宁致远,态度十分客气。
阿斯顿马丁再次启动,这次径直驶向了宁致远租住的公寓方向。车子在离公寓楼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僻静街角停下,既照顾了宁致远的自尊,也避免了过于招摇。
宁致远抱着打包盒和茶叶,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就要下车,却发现双手被占着,无法解开安全带。他正有些窘迫,李曌天已经推开车门,绕到了副驾驶这边。
他打开车门,却没有立刻让开,而是俯身探了进来。他先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环过宁致远的腰身,去按安全带的释放钮。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宁致远半抱在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宁致远僵在原地,能清晰地闻到李曌天身上那股冷冽的乌木沉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他刚才在车上似乎抽过烟?),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李曌天的脸颊几乎擦着他的唇瓣过去,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咔哒”一声,安全带解开了。李曌天却没有立刻退开,他深邃的目光在宁致远近在咫尺的、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像带着钩子,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摄去。
“谢……谢谢李先生……今晚……我很开心……”宁致远语无伦次,几乎是逃也似地抱着东西钻出了车子,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李曌天,快步朝着公寓楼走去。夜风微凉,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那份由内而外的燥热。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李曌天清晰而带着笑意、不容置疑的声音:
“宁致远,我下星期再约你。”
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宁致远,闻言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回头。隔着几步远的夜色,他看到李曌天优雅地半倚在豪车流畅的车身上,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今晚的月光太温柔,或许是美食和呵护太过让人沉溺,宁致远朝着那个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好!”
说完,小白兔转身更快地跑向了公寓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影里。
李曌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那点身影彻底不见。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色的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抹势在必得的、带着玩味与掌控欲的笑容。这只小白兔,比他想象的还要单纯,也……更容易上钩。今晚的每一步,从高级日料的心理压迫,到唐人街宵夜的温情攻势,再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最后的近距离接触,都在他的计算之内,效果显著。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阴影处响起:
“李曌天,你要玩,离他远点!他不是你平时玩得起的那些人!”
李曌天缓缓转过头,看着从暗处走出来的李浩明。他脸上那丝仅存的、因宁致远而起的真实笑意瞬间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漠与轻蔑。他冷哼一声,将吸了一半的烟随手丢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尖随意却用力地碾灭,仿佛碾死一只蝼蚁。
他甚至没有给李浩明任何一个字的回应,只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扫过他,然后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阿斯顿马丁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像一头被惊扰的野兽,毫不留恋地驶入浓郁的夜色,只留下轮胎与地面摩擦的细微焦糊味,以及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的李浩明。
李曌天就知道李浩明即使从高中就喜欢这只小白兔,他也没有勇气和资本出手,因为他舍不得李家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