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年缓缓转过身。
    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没有预想中的嘲讽，也没有任何情绪。
    那双曾经让荣奕沉溺如今只余下恨意的眼睛，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五年？不，从荣家出事自己被扫地出门算起，不过短短半年，但此刻看着这张脸，荣奕却感觉像是隔了漫长而痛苦的一生。
    梁安年的面容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深邃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他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与这间简陋充斥着旧家具气息的出租屋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贫民窟的帝王。
    奇怪的是，在开门见到梁安年的瞬间，荣奕那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反而诡异地平息了。
    荣奕没有关门。
    海城夜晚的微风还能从敞开的门缝里钻进来，他像是没看到梁安年这个人，走到门后将手中那串还带着自己体温的钥匙，稳稳地挂在了挂钩上。
    他能感觉到梁安年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扫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令人不适的评估。
    “你不关门吗？”梁安年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荣奕终于转过身，抬起眼，平静地迎上梁安年的视线。
    “有什么必要？”他的声音同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冷意，“你不是马上就会出去？”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梁安年的眼睛不再看荣奕，而是缓缓扫视着这个简陋得可怜的出租屋，斑驳的墙壁，简陋的折叠桌，堆着翻译资料和练习册的旧书桌。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荣奕身上，停留在他洗得发白的短袖和沾着集市灰尘的裤子上。
    梁安年的嘴角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打量一件落入泥泞的曾经价值连城如今却一文不值的瓷器。
    “看来，”梁安年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过得……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呵……”荣奕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胸腔里压抑的火焰猛地窜起，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强行压下那汹涌的怒火和屈辱。
    “梁安年，我爸死了，我妈疯了，我像条丧家犬一样躲在这个地方苟延残喘，如果你觉得这叫还不错，那我也无话可说。”
    梁安年只是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荣奕控诉的只是一段与他无关的陈年旧事。
    荣奕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此刻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冷静：“如果你是来看我笑话，看我如今有多落魄多狼狈的，现在你也看到了。”
    他抬手指向敞开的门口，“请你离开，否则，”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我就要报警了，告你私闯民宅。”
    梁安年没有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门口走来。
    荣奕以为他终于要走了，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懈了些许，身体也微微侧开，让出通往门口的路。
    然而梁安年并没有走向门口，他在荣奕面前停了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危险的程度，荣奕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木质香调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这曾经让他迷恋的味道，此刻只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梁安年微微低下头，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荣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的视线锁定了荣奕的眼睛，清晰地吐出四个字：“跟我回去。”
    荣奕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
    梁安年在讲什么荒诞的笑话？
    空气死寂了足有半分钟。
    然后一声短促的笑声从荣奕喉咙里溢出。
    “……回去？梁安年，”他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人，“你是不是大仇得报，开心得脑子都坏掉了？”
    荣奕的声音因为这荒谬感而微微发抖：“我们已经离婚了，现在你让我跟你回去？”
    “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还是说……”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撞上梁安年的胸膛，“你觉得折磨我折磨得还不够，非要看着我生不如死，像条狗一样跪在你脚边摇尾乞怜你才高兴？梁安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安年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平静的假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翻涌的晦暗情绪。
    他走近，将荣奕完全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再次重复：“我说了，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我也再说一遍！”荣奕被彻底激怒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把推向梁安年的胸膛，“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给我滚，立刻！马上！滚出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荣奕眼睛赤红，咬牙切齿：“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杀了你。”
    “……杀了我？”梁安年被他推得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唇角上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被冒犯的戾气，“你忍不住杀了我？呵……”
    他逼近一步，低头几乎贴着荣奕的脸，声音压低透着寒意：“你怎么不想想，当初在你身边，我日日夜夜看着你这张脸，看着害死我父母的仇人的儿子，我是怎么忍下来，没杀了你的？”
    这句话狠狠捅进了荣奕的心脏，维持了半天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死死瞪着梁安年近在咫尺的脸。
    “梁安年，”荣奕睫毛轻颤，声音嘶哑，“是我逼你留在我身边的吗？是我让你别杀了我的吗？是我的错吗？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梁安年眼底的戾气瞬间暴涨，他被荣奕的质问激怒，猛地伸手死死攥住了荣奕的手腕。
    力道大得让荣奕痛哼一声，骨头都要被捏碎。
    “不是你的错？”梁安年的声音陡然变冷，“荣奕，你们荣家欠我的，你父亲欠我的血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竟然还妄想摆脱这一切？还妄想在这里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开始？！”
    梁安年胸膛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暴怒，盯着荣奕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最后说一遍，跟我走。”
    “还是说……你是想让我请你的母亲，”他刻意加重了请字，“或者那个整天围着你转、对你嘘寒问暖的房东先生，一起来劝劝你？”
    荣奕只觉得一股寒气冻结了全身的血液，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瞪着梁安年：“梁安年，你威胁我？”
    “威胁？”梁安年凑得更近，呼吸几乎喷在荣奕脸上，嘴角的笑意加深。
    “可以这么说，毕竟……”他看着荣奕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般压在荣奕的心上，“你知道的，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荣奕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母亲那张茫然的脸，齐扬爽朗的笑容，张姨她们关切的眼神，这些支撑他在这地狱般生活中活下去的微光，此刻竟然都成了梁安年手中威胁他的筹码。
    他不能，他绝不能让这些无辜的人因为他受到任何伤害。
    “……梁安年，”荣奕声音低下来，眼眶瞬间红了，哀求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求你，不要动他们……”
    梁安年看着荣奕眼中涌上的恐惧和哀求，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消失。
    他缓缓松开了钳制荣奕手腕的手，退开一步，整理了一下因争执而微乱的西装袖口。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梁安年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语气恢复了平静：“给你十分钟，收拾好，跟我走。”
    荣奕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中瞬间闪过的情绪。
    他像是彻底认命，顺从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好。”
    他抬起脚，佯装要走向房间收拾衣物，视线却在狭小的客厅里飞快地扫视，寻找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墙边那把木质的椅子上。
    就在经过椅子旁的瞬间，荣奕双手抓住椅背，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椅子抡了起来，朝着紧跟在他身后的梁安年身上，不顾一切地砸了下去。
    “砰！”
    “哐当！”
    梁安年显然没料到荣奕会突然爆发出如此激烈的反抗，更没想到他会直接抄起椅子，猝不及防之下，沉重的木椅狠狠砸在他的额角上，剧痛瞬间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下意识抬手阻挡躲避，木椅又狠狠砸在胳膊上，右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手臂瞬间脱力。
    荣奕根本不给梁安年反应的机会，再次举起沉重的椅子，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继续狠狠砸下。
    梁安年强忍着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格挡开再次砸下的椅子，同时伸出脚踹在荣奕身上。
    “呃啊——”
    荣奕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一脚踹得移位了，腹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整个人向后摔倒，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手中的椅子也脱手飞出，砸在墙角，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他蜷缩在地上，捂着剧痛难忍的腹部，眼泪瞬间涌出，脸色惨白如纸。
    冷汗浸透了后背，但他眼中的恨意丝毫未减，挣扎着还要爬起来。
    可梁安年不会再给他机会。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荣奕只看到梁安年那张染血的带着暴戾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紧接着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陷入黑暗，所有的挣扎都被这干脆利落的一记手刀斩断。
    荣奕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梁安年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稳稳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荣奕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里，呼吸微弱，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梁安年低头看着怀中终于安静下来的人，额角的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滴落在荣奕苍白的脸颊上，晕开一小片刺眼的红色。
    右臂脱臼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他脸色也有些发白，他环视着这个一片狼藉如同风暴过境般的狭小客厅，目光最终还是落回荣奕毫无生气的脸上，眼神晦暗难辨。
    梁安年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粗鲁地抹去荣奕脸颊上那滴属于自己的血。
    “……”梁安年胸膛起伏着，声音暗哑，“你总是不听话。”
    他不再看这破败的屋子，打横抱起昏迷的荣奕，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