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是个爱好缝纫的狂人，他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堕入风尘的贵妇，母亲是前朝的名媛，流落在法国巴黎，巧遇了个风流成性的贵族，于是有了他。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他，临死的时候交代了他的身世，要他找到他身为子爵的父亲。他把自己当成了蒙难的公主。他对时尚有着特别的敏锐和直觉，那些存留在杂志上的国外时装他几乎无师自通，只是那些东西对于这个城市来说过于前卫和妖艳，这市面上没有。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自力更生，按照他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定制自己的衣服。这天他在缝纫机上正在缝制一件长袍，按他的想象，那是一件让女人生出嫉恨，让男人为之疯狂的性感道具。
    他们从外地回来了，在外地做不长，名声在外了，再说也怕触犯众怒了。回到家后，好像风声不大对，开始严打了，外面不断在抓人。只好做点正事，开始在批发市场做点服装生意，薇薇安能缝纫，懂设计，做些别致的衣服。他们不要方草弟出去，说相貌犯罪。这时方草弟才觉得他们小气，跟自己斤斤计较，认为他们克扣了自己挣的钱。不过说到最后还得靠他们养活，现在他像个吃软饭的，不过这软饭吃得有点怪怪的。当初，火凤凰他们收留他是别有用心的，不过倒也坦荡，很快就告诉他是捞偏门的，并邀请他入伙。待明白他们做的什么营生之后，芳草地在片刻思考后就答应了他们，概因自己好逸恶劳的基因。
    火凤凰回来了，风风火火的：“快点吃饭，上午C大要开公判大会，其中有白洛克。”
    薇薇安撇了一眼问：“是谁，我们认识吗？”
    “你应该见过，是C大的教授，每次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地笑，逗像拿错了我们的东西。但是从来不跟我们搭话。”
    “那我没见过，你不晓得和那些**去勾引了别人。”
    “别胡说，他从来都不理我们。”
    薇薇安耸了耸肩：“不过看你们张牙舞爪的样子，他一个书生怎敢招惹你们。”
    “他为什么要被判刑？”芳草地对要吃官司总是敏感的。
    “也怪他瞎了眼，一个学生巴结他，想要让他推荐一个好的单位，他没接招。后来那学生又勾引他，这下上了套。两人放学后在教室了做那种事情，被人发现。发现者并没有想做什么，学生害怕看见的人告发影响自己的分配，于是采取了最毒的一招，他先告发了老师，说老师曾经趁他喝醉了做了那种事情，由此经常利用导师身份强迫他做这种事情。结果刚好遇见严打，老师就进了大狱。据说法院可能重判呢。”
    火凤凰说完才发现，薇薇安涨红了脸，眼里噙满泪水，嘴里喃喃道：
    “这也太没天理了，看看去。”
    应红生坐在从教室里搬来的板凳上，无端的就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这已经是六月的天气。原本应红生是想不参加的，却被身为团支部书记的刘川告知，学校要求每一个在校生参加，认真看待公判大会的教育意义。
    学校的大操场始建于民国时代，在后来的岁月里通过全校师生的义务劳动进行了扩建。现在已是初具规模可以容纳四五千人的体育场。平时这里都是由体育系的人霸占，只有在下午四点以后才能看到学校里其他系的学生在操场上活动。
    这天的批斗会有别于学校的运动会等其他大会。在看台的后方密布着白底黑字的横幅，无疑给这样的会增添了阴森严厉的气氛，加之在会场几个制高点站着几个肩挎冲锋枪全副武装的军人，让这会场一下子森严起来。但是还是架不住看热闹的人群，人们对于公判总是有不可救药的热情。他们喜欢看别人受难，藉以减轻自己的平庸，他们在此中兴奋。在这短暂的狂欢中，他们实现了无法实现的杀手梦，也体会了难得的放纵。于是那原本只能容纳四五千人的体育场一下来了上万人，体育场里人群密不透风，连看台后面的栏杆上都站着人。那些没有进得了会场的人纷纷占据了不远处的高坡、屋顶、大树，真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在大会还没有开始以前，会场总是闹哄哄的，男生们利用这不多的机会说着自以为好笑的笑话，以引起女生们的注意，这时这会场更像是挥洒荷尔蒙的讲坛。可是这些都是应红生不擅长的，他宁愿选择沉默，他既没有人可以**，心里更关心今天大会决定的一个人的命运。
    今天的大会气氛跟平时不一样，麦克风被调大了音量，主席台上的横幅白底黑字，透出一股森严和严厉的意味。这算是学校联合公安局在学校里进行整顿的结果，也意味着在暑假以前对整个学期进行小结。应红生对学校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冒，但是这一年多还是有所耳闻。
    学校有人判刑，同学们开始老实了。在这之前，学校里发生过几次打架的事件，还有就是有女学生被搞大了肚皮，被校方劝退。
    只是有一件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物理系一个副教授被抓起来，用手铐铐走的。那老师应红生认识，听过他的公共课，他就觉得这个老师应该是学校里最有气质的人。干干净净的，远没有其他男老师那样的邋遢和猥琐。
    说是学生举报的，学生说老师经常骚扰他，后来趁一次喝醉了，老师强行做了那件事情。
    他们系上的人可不是这样说的，那学生来自农村，功利性太强，是他主动去接近的老师，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但是没见过他们红脸，两人关系都很好的，经常在一起，学生经常到老师的宿舍去找他。只是听说，这学生准备留校，主动找支部书记汇报思想，好像支部书记无意当中开了一下玩笑，说他跟他老师关系好像不大正常，他情绪很低落，回来考虑了很久，给系里的团支部书记说了这件事情，后来学校报了案。后来老师被抓了，学生倒没有事。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都说那学生不对。应红生知道这事是因为工程设计系的学生过来征求签名，他们都觉得老师判刑太重了。那是个好老师，有学问，温和，从来没有为难过学生，课上得好，而且思维上有很多先进的东西，他是个才华横溢的老师，待人真诚不设防，没有功利心，学生都愿意跟他亲近。学生里边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方力挺老师，认为这件事情上老师无错，这应该是他的自由，他是被别有用心的学生陷害了；另一方认为，老师有瑕疵，至少在道德上有问题，不该与学生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不该治罪。两个人即或是有关系，也谈不上强迫，这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平时里都是看见那学生一个劲拍老师的马屁。
    “哎，你没发现设计系的李婉丽看你的眼神不对头？”说话的是同系的王鹏，坐在应红生后面。边说边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应红生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身子，他不习惯在公共场所跟人这样亲昵。再说王鹏嘴里发出的味道让他厌恶，那是明显的体液过剩引起内分泌紊乱之人散发出的难闻味道。
    “去你的，自己想女人疯了，往我头上栽。我连谁是李婉丽都不知道。”
    “快转过头去，那个瘦瘦的，梳着个马尾的女生。”王鹏说着又把头凑过来。
    他避开那家伙的头，利用这样的姿势用余光朝女生从中看去。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孩，穿着一件格子衬衣，一条深色的裤子。可惜了，那格子的衣服让她显得太黑了。不过你也别指望在理科生里出现美女，能够让人看一眼都算是不错的啦。特别是在这个学校。真没有搞懂居然还有人把这样的女生肚皮搞大，那是怎样的饥渴。
    这时，麦克风传出了一声尖利的啸叫，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登场。很快，他那冗长的讲话引来了人们嗡嗡的不满声，人们关心的是今天要杀多少人，有什么劲爆的爆料，那里容得下你那裹脚布绵长的讲话。
    接下来的场景才引爆了全场，一个人穿着公安的服装，扎着武装带，全身披挂，戴着白手套，他站在落地的麦克风前高声地宣布：把罪犯押上来。
    只见十几个全身武装的公安押着八个五花大绑的犯人，他们将犯人押向台前，呈九十度弯下腰，每个犯人胸前都挂着一个白纸黑字的纸牌，上书着这人所犯的罪行和姓名，有三个的姓名上用红色的颜料打着大叉。人群中有发出遗憾的哄声，人们对于只有三个人被杀感到遗憾。
    红生看见老师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飘散，原来一个整洁精致的人一下就散了。他感到悲哀甚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而眼前的现实止住了他的悲伤，老师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流氓犯”，一下击中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干净整洁的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待人恭敬谦和，但是掩饰不住骨子里的清雅。挺拔的身体，好像就从来没有看见他佝偻过腰。他似乎把每一次在校园出现都当成一次登台。他心目中的大学教师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甚至是这个人好几次进入了他的梦里，他甚至把他想象成这个孤寂校园里的神。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这个神一样的人居然是个人间烟火之辈，况且，他苟且的人是如此的卑微。他惋惜甚至可以是痛惜，他怜惜那具肉身，一夜之间就萎顿，没有任何渐变的过程，仿佛就是在打击他的清秋大梦，给他这奇特的嗜好画上一个丑陋的大叉。
    应红生心里在惋惜，为什么不是自己，还是怪自己太平庸，没入老师的法眼，我们总是跟一些人失之交臂，这也算是一种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