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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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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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会儿,不,更可能是睡了很久,久到我都从深睡眠中醒来,并感觉到有人在帮我盖被子。
我睁开眼睛:“千万不要信电视上的戏码,以为被子怎么盖那个人都不会醒。天!怎么可能?!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又不是尸体……”
晨气结,手里稍微换个方向就把我裹在了被子里。我挣扎着出来打算狠狠报复时,他已经走了。远远有人声说:“现在已经太晚了,我等不到你了,所以煮了些东西,你也过来吃吧。”
咦?这太阳难道还从北边出来了?不过当我看到他煮的东西是清水白菜汤,并奢侈地期待我的专业点评后,下巴当的掉到了地上。
“我看到了那幅画,很不错,不过看你笑得那么爽朗,当时都有些抽筋了吧?你爱上的就是那个给你画画的女孩吗?”
我叹口气,望着他没有回答。
“她叫柜子,是个不错的画家,我今天与她见过。”
回想起那个女孩,心里不无感动。窈窕的身姿,纯熟的笔法,骄傲的眼神,清淡如水的笑容。说是清淡如水,其实还不如说是惨淡似纸。她那时说,若是平时,送给你也没关系,但现在不行,我很困窘。那个女孩,神情平静,有着淡淡的哀伤,但语气中既没有掩饰什么,也没有强调什么,平平说出,对着一个曾买下她一片记忆的男子。我突然心有所感,或说是有些恐慌。我觉得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什么十分不愉快的事。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同时做着几份兼职,有一技之长,甘愿和男友屈居在一个小小阁楼里的女孩用上“困窘”一词。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吗?
沉默地吃着饭,沉默地想着心事。就在这时,晨突然问:“对一个人,你是不是更加注重她的外貌?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吧?”
他目光灼灼,我被问得一怔:“是啊。”
他愣了一下,料不到我会如此爽快地承认:“想不到。”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从小学时就不断接受教育,看人不要光看外表而忽视内在美,几乎已经定格升华成美德,三十年的浸润和修改,力量不容小觑,但不知道为什么很顺口就这样说了,而且还因为说的绝对是真心话,所以更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那你喜欢长得什么样的?”他笑着继续问。
我为难了。喜欢的很多,似乎一言难以尽述。
看着我努力回想的样子,晨一阵窃笑。
迟疑了很久,才犹豫地说:“幻想的行不行?”
“说说看。”
“呵呵,那可是不可能实现的终极幻想啊!——”
“以前无意中看过一幅国画,画的是一个青色巨鼎下的仕女。身周是乌云浊雾的一团,女子如云的衣衫却是雪白的。她的脸又小又洁白,闭着眼,端坐。小嘴用最鲜红的朱砂点成,淡淡笑着。端庄的神态下似乎涌动着难以平静的激情。那幅画是画在一方很小的宣纸上的,没有落款,也没有用印,如此气韵生动的画只是闲时涂鸦。我在朋友的书桌上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观看了很久,求朋友送给我,但被拒绝了,他说那是他的一个画家朋友偶然来了灵感,随手画来想跟人分享,所以一画出来,几乎墨迹未干就寄给了他这个好友,送得十分豪放洒脱。两人常年书信往来,也常互相寄一些画作诗词,但这幅画得实在太好,不舍得送人。我神魂颠倒,对之痴迷了很久,惹得阿镜都去看了一回。这也算是终极幻想吧!”说完我笑了。
晨也笑了,笑得很温和。
“以前我很想看看阿镜长什么样子,不过现在我又很想看看那个叫柜子的女孩。杰,其实我很想告诉你,虽然你又爱上了别人,但在我心里,我只是想着,像你这样的人居然同时爱上了两个人,心里不知道涌动着怎样丰富的感情。我很想看看,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怎样走向他的坟墓。”
“你想,他在一段感情疯狂生长的时候,不得不随时进行另一段感情的埋葬工作,不断抉择,不断劳作,不断挑选,不断割舍。知道去拆线的时候老何怎么跟我说吗?他说,一个伤口的愈合有很多因素作用。首先,深处的化脓,在你身体的深处隐痛,不安地提醒你它的衰败,如同四季草木的更替星月银河的变幻。于是切开排脓,接着把它缝合。严重的要引流排脓,然后伤口慢慢长出肉芽组织。那是一种鲜红的,稚嫩的,无痛的肉,稍稍一擦就会出血,一个疤痕组织需要它来形成,是一个伤口愈合的必需。但是有时,它会增生,会恶化,于是,医生会拿剪刀把多余的挖掉,把高于皮肤的那一部分铲平。稚嫩的肉,带着潮湿的血液,作为身体的一部分被清除出去,只是为了身体的功能良好。在它成为丑陋的疤痕前,也曾有丰富的血液供应,也曾有来自心脏的鼓动。你爱惜地看着它,对之有种创造性的爱。但是,一旦超出了身体所需,便自动地面临着被抛弃遗忘的命运。然而这些微小的新陈更替使人新奇,它使你身体健康。”
“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着你,杰,你带着伤口,同时,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所以我才说,不管你爱的人,还是爱你的人,都正经历着一场劫难。但我喜欢你心里那丰富的感情,你让我觉得一眼看下去望不到尽头。像一潭清水,被人这样专注地观望着,还是旁若无人,幼稚天真地保持着原来的形态。无人会发觉你的危险。可我还是喜欢靠近你。你让我突然觉得生活有了奇峰突出的一丝极致乐趣。你不为任何人停留,然而你现在正在停留在这儿。你安然且随意地选择坐姿,然而执着于一个孤独的手势。你的影子不断改变形状,然而脸庞上固执地保持原有的阴影轮廓——一门需要费心解读的语言总是吸引人的。你就是那样一种东西。”
我低笑不已:“晨,你这样说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他冷笑一声,翻起白眼,但随即又忍不住的笑了。
笑了一会儿,晨从食物中抬起头来,说:“其实,杰,我有个预感。”
我望着他,等他说话。
他眨眨眼,很认真地对着我说:“我预感你要离开了。”
我没有答话,心里难以平静。晨的语气里竟有一丝恋恋的感觉。这段时间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怨恨,因为都知道对方的时间只有一段。于是我们决定在这段时间里成为好友。
在某些不可能的条件下,某些事成为可能。
“嗯,我想是的。故事讲完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然后我们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事情就是这样——那么你以后打算对我好点儿了吧?”
晨冷笑:“装吧你,脸皮这么厚,也没见你什么时候怕过我。有些时候我真想撕下你的脸皮来看看下面是什么。”
“废话,当然是502,还能有什么!”
正在笑着,晨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好像是叫你的。”
“怎么可能,我在这儿又没认识什么人,你是知道的。”
“嘘,你听!”他阻止我继续说,“确实是叫你的。”
我愣了。确实有个女人在叫我,只是被淹没北风里,听得不是特别明白。“陈杰……陈杰……你在吗……陈……”
那声音越来越弱。
越来越小。
仿若一根白色丝线。
下一秒钟这根丝线就断了。
我蓦然站了起来,变了脸色!难道是她?!
晨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难道是她?她怎么来找我?有一百万种可能都不可能是她找我,但我明明听见的是她的声音!怎么可能!
“是你朋友?”晨问。
我没有回答。
“是柜子?”
我蓦地望向他,浑身一震。料不到他的直觉如此敏锐,霎时间全身一激灵,有被他看透无遗的感觉。这并不是一种很好的状态。我不喜欢一个人如此轻易就深入我的心里。第一次,我对他产生了一丝难以控制的敌意。
感受到了我的敌意,晨的笑容也冷了,直直盯着我。
“……”他正要说什么。
“其实我在那之前已经身处坟墓。”轻轻丢下这句话,我撞翻了一张凳子追了出去。
“柜子——!”我大喊,“柜子——!”
有人把头伸出来,不满地喊:“是谁啊,还要不要人睡觉啦,先是一个,这儿又是一个!有病啊?”声音还残留着梦的碎屑,在北风里分外分明。我马上镇定了下来。
路有两条,两个方向。我沿着其中一条找了很久。城市深处的黑影纷纷现出身影,指甲修长,衣袂飘飞。我无心顾及这些,然而心里的恐惧挣扎着从地底钻出。
柜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么?
一个孤身女子,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声音有些破碎的女孩。
我听到你声音里残存的希望,还有大把大把的惊惧。
在这样深的夜里。
这样冷的夜里。
这样……无望的夜里。
在一阵狂风吹起我的风衣时,我猛地朝反方向跑了起来。狂奔。
直到奔出了小区,在灯火辉煌的街口时,我更加觉得恐惧。从来不觉得道路的岔路是如此多,如此乱,如此盘根错节,如此惊心动魄!
柜子,柜子,你在哪儿?
“第一次见你这样失态呢,真是有趣,不虚此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我猛然转身。
带着她的巨大行李箱,柜子正蹲坐在我身后的花圃边上。厚实地裹了好几件衣服,臃肿不堪,有点滑稽,然而神色仍是淡定自如,嘴角甚至带着可称之为“狡黠”的笑容。
我的眼睛在问她,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是要借住在我这儿吗?
女孩以一径的清澈目光看着我,没有说话,宛如看着一棵树,一只夜晚飞过的鸟。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主啊,此刻增添我头痛的,只因多了一个女孩。
我叹气,走过去拎起了她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