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城市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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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故事讲完了,晨眼里那美丽的烟火也黯淡下来。剩下的是抽烟的时间。
我再次审视面前的男人,他正歪着头看着我,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继续打完那场令人意犹未尽,思之余恨未了的架。
很英挺的眉。显示着主人倔强性格。
眉下的是……
一双幽深的眼睛。
……
呵,我在想什么?……
我好笑地盖住眼睛盖住脸,苦笑无声地从心底深处溢出,自指缝滑落。
……故事,似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听……
……故事……也似乎都是为他而讲呢……
“杰!你怎么了?”晨觉察到了我的异状,急忙走过来看我。温暖的气息很快包围过来。低沉的声音近在耳旁。
……属于他的气息……
我为什么会自作主张的收掉他的泡面自己做饭给他吃?我为什么那么关心他的喜怒哀乐?我为什么会在意他的弟弟?我为什么会在意他对于以后生活的打算?我为什么……在今晚那么浮躁不安……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杰……你没事吧?”
我的名字因为他的呼唤而散发滚烫热度。
苦笑更甚。
向来是个情欲很淡的人,爱情也一向稀少……
是因为冬天,人便格外脆弱?
——我爱上你了吗?
……
“我爱上你了?”
我无声地问他,梦呓一般。
手却遽然一挥,推得他倒退几步。
他惊愕地看着我。
定了定神:“唉呀呀,手一挥就打到你了呢,真是不好意思!”
晨的表情瞬息万变。受伤?困窘?恼怒?似乎都不是呢。但他是个果断的人,拳头一挥就又和我扭打在一起。
有很多变数,很多意外,这就是人生。
但我还是不喜欢太像故事的人生。走在街上,我思绪纷飞。
这个城市也和其它城市一样,只不过是个有她和有他的城市。
一样有辉煌的建筑物,明亮的窗户。高大的摩天楼,楼顶植有稀少昂贵的绿化植物。一样有遵循着一定规律的颜色,一块块排开。毛玻璃似的灰白天空,总是看着近隔得远。一样有弯曲的小道,蚁行在楼群之间。广告牌滚动闪耀着,不倦地宣告着理想中的美好生活。
这里一样是欲望蒸腾如雾,就是这样。然而此刻都被一首在耳边旋转不去的老歌涂上了浓墨重彩。
Miraculous you call it babe
You ain‘t seen nothing yet
They got Pepsi in the Andes
They got McDonalds in Tibet
Yosemite‘s been turned into a golf course For the Japs
And the Dead Sea is alive with rap
…
It‘s a miracle
Another miracle
By the grace of God Almighty
And the pressures of the marketplace
The human race has civilized itself
…
一样有异乡的过客,犹疑不决地流连于两个女人间。一样有某个浑蛋站在街心,看着变幻的光影巨浪般层层排开感叹万千。一样有面目模糊的人群,步子急促呼吸平稳,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不断交织。一样有因各种原因失眠的人影徘徊在紧窒的黑夜里,一点一点等待天明。一样有幽怨美丽的少女,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奢侈地享用无尽阳光。一样有寡言的男人,深深爱着某个女人,同时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达到高潮。
这是城市幻觉。
(……我真的爱上了他吗?)
有些人一生都怀着不可克服的各种恐惧,有些人生活得安逸舒适,有些人的神经已经按照自己需要的形状延伸,有些人将自己的棱角打磨了一生仍无甚改变。
乞丐蹲在街脚随时准备上班。小贩在偏僻的街道中藏匿自己的行踪与气息。有外乡人刚从出租上下来两眼迷茫。小女孩在拥挤人群中执着地抓着气球。狗在人类脚边可怜地打转,声音呜咽不复当年雄风。有个穿风衣的墨镜男人边看报纸边等绿灯。一个听MP3的时髦女子不倦地嚼着口香糖。
人与人脚跟相接,眼神相触,影子交叠,衣服下摆飞扬,布料皱褶摩擦。距离越近,越显得遥远。
海与天的距离都可以相接,我们的距离已不是岸与岸的遥望,而是面面相对,视而不见地擦身而过。
(……我到底爱他多少呢?)
某个酒店前的一个孤清高傲女人让我诧异了很久。
年纪已经很大,为了某个重要酒会而进行了特别打扮。可清晰看见鱼尾纹的脸上,特意地浓妆艳抹了一番。身上穿着黑绒大衣,大衣里面踢开时,可见里面是暗红短裙,长腿上穿着鱼网纹袜子。
有人拍照,有人与她握手,有人在她身后与其他人交谈。在众多车与人的应酬她显得如鱼得水,野心勃勃,立志要在这寒冬做一朵强悍的塑胶花。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上流社会。
——这就是上流社会。
里面可能有个酒会,会有人专注于自己的目的不懈强调某些东西,会有人再次厌倦于这样的礼仪上的交往,会有人含蓄地表示厌烦,然后他们中互相认识的会闲聊,不认识的互换名片,开始若有若无的联系。可能会有稀有的人忘情地醉去,然后搭乘某个或安全或危险的车离开。
那样的女人,但不管多么美丽,依然可笑。不管有多么可笑,仍是美丽的。
我不喜欢太像故事的人生。
但所看到的东西都像只为某个人物出场铺垫——
那位很像阿镜的女孩。
那个曾在斑斓深海中游弋,并闪动诡异鳞片与华丽尾鳍的女子。
是个很认真生活的人。
我深深觉得她与阿镜有着某些相同的地方,她们都有很自由的灵魂,很倔强的生活姿势,不同的是阿镜总是给我以单纯轻松的甜美感觉,她让我看到她眼睛里巨大的黑色漩涡,使我闻到诡异浓香。我们都是同样的人。那个在舞厅的晚上,她的眼睛这样告诉我。是的,她让我感到熟稔亲切,至今还让我怀念不已。但是上帝一定没有说过,魔鬼其实是应该跟天使在一起的。两个有着灰色内心的人在一起只会更加寂寞。至少我的手指在碰触到她肌肤的那一刻就感到了水样的冰凉。
看到她时她在步行街的某显眼角落摆摊。她在替人画肖像。有人旁观。
黑色毛大衣。茶色布帽。
一条很夸张的红黑条纹灯笼裤。
同样的窈窕的身段,不同的是,在今天懒洋洋的日光下,她有一张很洁净的脸。
此刻的她是一棵栀子,干净利落地长在青砖铺就的街脚,如此醒目的淡雅色调,让人一见难忘。
人挺多,但她摆得不是时候。脸上有些落寞无聊。嘴唇轻轻抿着。
“啊,又遇见你了。喂,你不是要画像吗?帮我画吧!”我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敲敲她的画板。
她这才把目光凝注在我的脸上:“别捣乱,我可是要收钱的。”
“谁说不给你钱了?我可有的是钱。”我说着,装作马上要摸索衣袋的样子。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嗯,说不定今天确实要你来救急呢。”
“哦,这样啊,那我决定请你吃顿饭以作画资。”
“一顿饭就可以抵一幅画吗?你也太小看我的画了,我的画在我的朋友圈子中可是很有名的。”
“失敬,那我可得考虑一下了——我得想一想是不是真要你画了。我可没那么值钱,而且也没那么多钱。”
女孩放肆地笑起来,眼角出现很细的鱼尾纹:“你还是那么特别。”
这句话令我感到意外和疑惑。结果她追加了一句:“你的话不怎么样,但神情很特别。”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帅哥咯。我乐意听见这样的评语。”
她嘴角**,做出被恶心到了的样子。“真是奇怪,明明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男子,却偏要说出俗不可耐的话来,别人会很不懂你的。你想要说什么就应该直接说什么,干什么拐弯抹角?”
我瞪大眼睛:“可我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话啊!”
“那好,你要画多大的?特别的我会另行收费。”她认真起来。
“一张小小的就好了,太大的我带不走。”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要动手。
“但也不要太小,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在挤公车的时候丢掉。”
她的嘴角又一次抽搐。
“我需要摆什么样的姿势?站着还是坐着?或者我把烟叼上怎么样?……”
她抓着炭条刷刷刷落笔,眼睛都没抬一下。
“喂,喂,喂,这儿啊,这儿……”我向她招招手,汗,完全被无视了。
女孩的嘴角噙着一丝诡笑。
我不是滋味,将那诡笑细细咀嚼,越来越不安:不会是将我的光辉形象篡改成恶魔了吧?抑或是龅牙兔唇狮眼?要么就是四肢畸形斜肩惨笑?天地良心,那可多不符合我的审美啊!
不行,要去看看。我跨前一步。凑上去。然后愣了。
画纸上的线条干净利落,较之张晨的更多一分执拗与野性。
画上的背景是一栋很眼熟的住宅楼,扭曲得很恐怖。楼下的男子却是以细致的写实笔调画出,连他坐的那条长椅上未拍干净的积雪都清清楚楚——那个男子在笑,英俊笑容触手可及。那种笑是很有滋味的笑,眼睛微微眯起来,嘴唇缓缓上扬,依稀见到雪白牙齿。四顾无人,他独自舒畅地,品玩不尽地笑着。有什么这么好笑的?那种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喜悦的笑,满足的笑,生机勃勃的笑。就连他身后的数棵墨绿似鬼的松柏也因感染上了他的笑而桀桀低笑不已。
这时,他一道温和目光射过来,与我望着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全身一震。
那个男人……或许就叫陈杰吧,但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
于是我沉默了。
女孩也不作声,继续干脆利落地下笔。手指。衣衫皱褶。纽扣。头发的细微部位。最后连手指上的一小点闪着银光的东西也给画出来了。它的光芒让那只手显得白皙。
“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只记得它的光很柔和,但很亮。当然,后来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在吧台边。”
“你把他画得举世无匹的潇洒。真是个仔细的女人。”我看着她说,“我很敬畏。”
女孩的手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看我。灼灼的目光直指人心。
“你害怕了?”
我没有答她。
她回过头,继续:“但这是我的职业之一。而且也是我的本性。”
“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很善于观察的人,但你不会把它们表达出来。你的脑海里有自己的画,自己的文字,你却宁可让它们沉淀,发酵,过滤,以便某一日大醉一场。而我不同,我不断地把它们画出来,写出来,把它们卖给别人,得到金钱。然后不断获得,不断遗忘。我的灵魂难以安定。”
“但我喜欢这样的状态。”
我无语。
她的某些东西是我不能碰触的。我的手指会变黑。而我还是自恋地钟爱着自己羽毛的颜色。
画到了结尾,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围观。人人的脸上都有着深深的惊异。抽气声此起彼伏。已有人向她询问。
女孩也得意地笑了。画画是她的骄傲。
“我帮你把客人都吸引过来了呢,你应该感谢我。”我轻声说,心里也有难言的微小快乐。
女孩不说话,画完了最后一笔,潇洒地在下角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喏,给你,不错吧,我的画工可是很好的。”她笑着,眼里是很纯粹的笑意。她是真心在愉悦着。让我心里流过一阵暖意。
我小心接过画。眼前的手很快变幻姿势,平摊:“收费100块。便宜吧?”
“不会吧,这么贵?!可不可以打折。”我边掏钱,边笑着说。
出乎我的意料,她想了想,抬头:“那好,95吧!若是平时,送给你也没关系,但现在不行,我很困窘。”
我一愣,更加笑了起来。更不迟疑,拿起了画。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陈杰,你的名字叫什么?说给我听,你的画是一流的,书法可不堪恭维。”
女孩大笑了起来。“我叫柜子。还有个名字叫Lamar,是女性大海的意思。”
“你是说大海还分男性女性?”
“是啊,就是那个意思。”
我向她挥挥手。
人群很快将她拥上。
就这样,我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