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还债
    寒风萧萧，夜雨潇潇。
    长巷绵绵延延，青石板路有几块低洼之处积满了雨水，水光泛动中，依稀闪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轮廓，映照在斑斑驳驳的墙壁上。
    叶枫从远处慢慢走来，远远就看见了这道黑影。直到走得更近了些，他才赫然发现，那是一个黑色的人！
    ——黑色的短靴，黑色的衣裳，黑色的脸，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黑色的雨衣……
    单纯的黑，黑如泼墨，黑得像一块冰冷的生铁，仿佛已经融入了朦胧的夜色，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黑衣人右手长垂在大腿外侧，左手负在身后，就像是一尊石雕站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
    叶枫也没有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眼前这个黑色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衣人终于动了动。
    他动的是嘴：“你来了！秋先生！”
    叶枫没有感到诧异和意外，淡淡道：“你认识我？我们以前见过面？”
    “素昧平生，但秋先生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江湖上无人不知晓，秋先生年少成名，一人一剑，睥睨世间，天下无敌。”
    黑衣人的声音中气充足，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都说得音正腔圆，语气平缓柔和，竟似带着一种敬意。
    ——对剑客的尊重和敬佩！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也是为我而来。”
    黑衣人点了点头。
    叶枫轻轻叹道：“既然知道我是谁，又何苦一定要来？”
    “我不能不来。”黑衣人笑了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奈，“我来，是为了从你这里讨取一样东西。”
    “哦？什么东西？”叶枫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讥诮，“我的人头？”
    “不是。”黑衣人摇了摇头，淡淡道，“是你的剑，”秋水流韵”！”
    “你要我剑何用？”
    “还债！”黑衣人的回答很干脆。
    “还什么？”一丝诧异浮现在叶枫脸上，忍不住拧眉问道。
    “还债！”黑衣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叶枫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道：“原来你是个剪径的强盗，想要抢走我的剑拿去换成银子。”
    黑衣人又摇了摇头，否认道：“我不是强盗。但我的确需要这把剑，因为……”
    他忽然闭上了嘴。
    “因为什么？”叶枫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知道这把剑的秘密。”
    “秘密？”叶枫忽然笑了笑，摇头道，“没有秘密，只有故事。”
    “唔！确实很有故事。”黑衣人点头道。
    “说来听听。”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黑衣人吟罢这首家喻户晓、广为流传的唐诗，声音微微一顿，说道，“姑苏城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既有园林之美，又有山水之胜，素来便是一块风水宝地。当今盛世，最负盛名者，莫过于丁家堡和柳生门。柳生门乃武林世家，曾经数代连任武林盟主之职，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时至今日，虽已江河日下，声名式微，但其之地位，依然不可撼动。丁家堡则世代经商，生财有道，富可敌国，雄踞一方，号称再世陶朱。”
    叶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
    黑衣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伞柄上，接着说道：“”秋水流韵”虽说是丁家堡的传家之宝，但其实却是出自柳生门，至于个中原由，外人不得而知。两大世家本是故交，四十多年前，丁、柳二位夫人同怀六甲，相继诞下一个女婴和一个男婴。丁堡主和柳掌门当即击掌立誓，许下约定，指腹为婚。十八年后，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本该如期履约，喜结良缘，岂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丁家堡的掌上明珠丁香姑娘竟死活不肯同意这门亲事。”
    “丁香……”这个女孩的名字就像一支尖锐的长针，狠狠扎在叶枫的心口上，令他疼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丁堡主再三追问，才知道她早已有了心上人，并将”秋水流韵”相赠，作为定情信物。然而有些事情若是已经注定，结果便不能改变。丁香姑娘最终父命难违，嫁入了柳生门，但对昔日恋人矢志不渝，相思成疾，郁郁而终。”黑衣人仰头发出一声长叹，“公子佳人，一往情深，本该青丝白发长相厮守，却因世俗的种种禁锢，成为痴男怨女，抱憾终身。”
    丁香的死，是叶枫一生的痛。
    沉默了很久，他才黯然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黑衣人低声道：“我还知道，丁香姑娘虽然迫不得已嫁作人妇已有多年，但其实至死依然还是处子之身……”
    这时雨势渐大，淅沥之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叶枫眉头紧蹙，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闭上了嘴。
    “说下去，说出所有你知道的。”叶枫催促道。
    黑衣人却摇了摇头道：“没有了，仅此而已！我不知道的事情，比我所知道的更多。我只知道，只要带走这把剑，我就还清了那个人的债，从此也就恢复了自由之身。”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欠了谁的债？”
    “不能。”
    “欠了多少？”
    “很多。”
    “很多是多少？”
    黑衣人紧紧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这是他个人的事情，不需要拿出来与他人讨论。
    叶枫也没有再纠缠下去，悠悠道：“你当然知道，身为剑客，剑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是每一个剑客的信条。”
    “所以，我绝不会把我的剑拱手送给你。”
    “换成是我，我也不会。”
    “所以，你想要带走我的剑，要么强抢，要么杀了我。”
    “我抢不到，更杀不了你。”黑衣人苦笑道，“除非秋先生自己愿意，否则在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从你手里抢走任何一样东西。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我也是会拼尽全力去试一试的。”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人，偶尔也会做一些糊涂的事。”黑衣人自嘲的苦笑道，“就像现在，岂非就是不自量力，糊涂至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不糊涂，是胆识，也是一种真男儿的气魄。”
    黑衣人紧紧抿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看见秋先生，我就忍不住想起一种人。”
    “什么人？”
    “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叶枫摇摇头说，“我也不会和一个打我剑主意的人交朋友。”
    “但我们也绝不会是敌人。”
    “所以呢？”
    “所以……我想和秋先生约法三章，打个赌。”
    “怎么个赌法？”
    “但凡江湖中人，都知道秋公子剑法无双，一套”剑八式”无人可破，甚至没有人可以抵挡五招而不败不死。我想赌一赌，赌我自己至少可以抵挡到第六式。”
    “挡得住又如何？”
    “我只有一个要求。”
    “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带走我的剑？”
    黑衣人点了点头。
    “挡不住呢？”
    “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无论我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对！”黑衣人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如果我拒绝……”
    黑衣人立即截口打断道：“那么就请秋先生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刚刚才杀了一个人，因为他想要我的命。”
    “我不要秋先生的命，我要的是你的剑。”
    “所以我没有杀你的理由。”叶枫摇头道，“也不想和你打这个赌。”
    “正是因为如此，秋先生才非赌不可。”
    “你很固执。”叶枫叹了口气，“如此顽固不化的执着，我生平还是第一次遇上。”
    黑衣人紧紧闭着嘴，神情坚决。
    “好吧，除了接受你的挑战，我好像已经别无选择。”叶枫笑了笑，眨了眨眼睛道，“你的兵器呢？难道你打算赤手空拳和我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黑衣人没有说话，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慢慢移动，露出一杆跟他身高相差无几的镔铁枪。
    ——黑色的枪杆，黝黝的枪头。
    叶枫眼瞳忽然收缩，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枪为百兵之祖，分为很多种：红缨枪、钩镰枪、练子枪、长枪、短枪、双枪……江湖上使枪的人很多，但真正的高手却很少。
    黑衣人双手握住枪杆中间的部分，轻轻一扭，发出“咔嚓”一声响，枪杆竟神奇般暴长数尺，长及一丈三尺五寸。
    叶枫心头灵光骤然一闪，失声道：“南宫世家的独门枪。莫非你是……”
    黑衣人摇头打断道：“无论我是谁，都无须说出来。”
    他沉腰坐马，长枪一挺，刺向虚空。
    “铮……”枪尖竟似微微颤动，隐隐龙吟。
    “你攻，我接。”黑衣人沉声道，“请赐教。”
    叶枫默默地点了点头，缓缓收拢起了手里的油纸伞，脚下连踏数步，倏忽间已欺近黑衣人身前，以伞作剑，“咻”地一声，伞尖直刺他的右肩。
    这一招平实无华，简单而随意，虽然夹杂着“咝咝咝”的破空之声，却如春风拂面，毫无紧迫之感。
    “咦！”黑衣人脸色诧异，身子微微一侧，轻轻巧巧地避开了这一刺。
    “小心，第二剑将攻击你的左肩。”叶枫手腕一抖，伞尖连连晃动，幻化出十四五道虚无的伞影，散如花瓣，片片纷飞。
    黑衣人只觉眼花缭乱，竟无法辨认虚实，心头一紧，再也不敢怠慢，双臂运力，长枪飞舞而起，带起一阵凌厉的枪风，震荡得绵绵丝雨都被改变了洒落的方向。
    风吹雨成花，花飞花还落！
    岂知……尽管他枪出如龙，但还是慢了一些。
    叶枫的伞尖只是在黑衣人左肩的部位虚晃了一下，便即改变了方向，竟笔直刺向他的胸膛。
    ——变招之诡异，神鬼莫测；速度之快，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百忙之中，黑衣人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抡转长枪在身前飞旋舞动，布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笼罩住自己的身体。
    ——这场对决，他只是防守的一方，在天下第一剑客的剑下，任何攻击都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然而，这一次，他又慢了，慢得不仅仅只是一点点。
    伞尖就像是流星般穿网而过，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撕碎了他的防御。
    “第四剑，我取咽喉。”叶枫的声音再次响起。
    言犹在耳，黑衣人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是潮水般奔涌过来，整个人都已被吞噬在其中，再也不能动弹。
    一寸长，一寸强。以长攻短，本该占尽优势，但偏偏叶枫凭借伞之短，恰好克制住了枪的长处。
    声音未落，伞尖已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在这一刻，胜负已分。
    “这个赌约，是我输了！”黑衣人呲牙一笑，坦然道。
    叶枫淡淡笑道：“自我练成”剑八式”以来，能与我抗衡之人寥寥无几。你能撑到第四式，已是非常不错。”
    他缩手撤回油纸伞，重又撑开，遮挡住自己的身体，神色悠然，衣袂飘飘，连绵夜雨竟仍未能将他衣衫湿透。
    ——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若非秋先生并未视我如仇敌，有意藏拙，手下留情，每次出手都留了三分功力，我只怕连第二式都接不住。”黑衣人真挚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色，“人无信而不立，决不可食言而肥。无论秋先生让我做什么，都无不遵从。”
    “唔！你走吧！”叶枫淡然一笑。
    “什么？”黑衣人愕然一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让我走？”
    “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你带不走我的剑，又要不了我的命，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我生平从未真正敬佩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黑衣人忽然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向叶枫磕了一个响头，“这一次，我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拿得起，放得下。你是条汉子！”叶枫胸中热血上涌，似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大声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已经是朋友。”
    “朋友……”黑衣人眼睛湿润，似有泪光闪烁，也大声笑道，“能与秋先生成为朋友，夫复何求？又有何憾？”
    叶枫会心一笑，叹道：“若是平时相遇，我必与你浮三大白，一醉方休。可惜今晚却是不合时宜。”
    ——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江湖上传闻，秋先生言行一致、德行高尚，虽名满天下，却不居功自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今日一见，的确名不虚传，不愧为当世人杰。难怪丁香姑娘对你情倾一世，至死不渝。如此男儿，天下女子谁不仰慕？”
    “丁香……”叶枫心里又是莫名一痛，痛不欲言。
    黑衣人似有所觉，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拱手道：“秋先生，今夜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叶枫左手捂着胸口，点了点头。
    黑衣人走出数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呆立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再也不敢停留，大步走入漆黑的夜色里，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