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但我理解何为迁怒。”
    阿斯尔刚逃出研究所的日子是细品风味绝佳的鸡尾酒。
    普通人的数量实在太多，阿斯尔没办法辨认他们，也不能和他们说话。他缺乏生活的基本常识，并且由于身份问题和半异种问题，总是被各种奇怪的人追捕。
    于是阿斯尔想，外面的世界和研究所里的也没什么不同。
    研究所里需要他给数据，从而得到丰盛的晚餐。
    外面的世界也一样。
    它们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则，比研究所制定的规则还要多的多。
    每当被惹烦了，阿斯尔就会痛下杀手。而每次杀完，就会有更多的麻烦。
    阿斯尔明白了，单凭自己无法挑战规则。这份无力感令他极为愤怒。他挑战不了规则，于是他就去杀了制定规则的人。
    “然后呢？”凤问。
    “没有用。规则从来不是一个人制定的。但我也不想和他们扯皮，最后就是各退一步，各过各的。”
    凤笑道，“什么，你不是很懂吗？”
    凤怨恨龙神的理由，同样是迁怒。
    愤怒的火焰即使在这个时刻，也在凤的心里燃烧着。
    凤很清楚，他的大多遭遇怨不了龙神。贫穷不是龙神造成的，欲望不是龙神引诱的。可他无法去恨家人，于是只能把一切罪过推到龙神身上。
    “在海边看见你时，我以为龙神转生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在我刚打算吞掉龙神时，就有一条龙出现了。”
    对凤而言，那是十分滑稽又让人笑不出来的一幕。
    他的一生都和龙绑着。前十年追寻着龙神神话，后十年又为龙神守墓、做它的巫。
    来参观祭祀之舞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年轻男女。他们总是朝气蓬勃，在洛街的街道上畅谈未来规划与梦想。而每每看到这一幕，凤都觉得自己和他们相差了四十多岁。
    明明他们从外表看同样的年轻，可凤的未来却已经固定住了。
    他会困守在龙的阴影下，直至迎来终焉。
    所以，在打退一个丑八怪后，在感知到巨鲸被越垃圾所伤后，凤心里有种“终于来了”的预感。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久到早年的怨恨都被心火渐渐吞噬。
    不管怎样，不管是生是死，都给这段旅程画上句号吧。
    凤说，“但是，吸收龙神之力意味着我将永远得不到解放。我给它跳了多少年的舞，今后还要继续跳下去？饶了我吧。”
    他是凤，不是龙。
    在建设洛街时，慕萧本来是不赞成他的扮演计划的。他们已经没了亲人、没了长辈，对金钱的需求反而没那么大了。
    慕萧就劝他，“做回自己吧。”
    可凤知道一切都没结束。他继续穿上华美的裙子、画上淡淡的红妆，将自己头发染成海一样的颜色，就是为了提醒缠绕自己的“龙”从未远去。
    “龙”始终在。
    “龙”始终如影随形。
    现在告诉他，即使一切结束，他的身上还要印上龙神的刻印？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凤就是不想。
    他想和“龙”彻底分离，而不是和“龙”融为一体。
    “所以在看到你之后，我当时真的很惊讶。”
    “现在想来，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看见了天命。”
    有一条龙被冲上了岸。
    他的身上残留着巨鲸的袭击痕迹。
    那么，他就不是和事件无关的家伙。
    “如果让这家伙吸收力量，我是不是可以从龙神的手下解放呢？我这么想过。”
    “但是，要是这家伙和越垃圾一样，我就是亲手造出了一个怪物。”
    “我无法做出选择，于是我只能将选择权交给你。”
    “我不记得做出过什么选择。”
    “你有。你选择了陪我玩啊。嘛，虽然我知道你想打听消息就是了。但如果是越垃圾，他肯定不会陪我玩推水球的游戏。他只会说，不好意思，我推不动。”
    “不懂得享受人生的家伙，只会被力量操控。而你不是，你虽然追求着力量，但你同样在享受生活。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啊，终于结束了啊。”
    阿斯尔却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慕萧开一家娱乐公司，打造全明星洛街，然后……”
    “但你根本不喜欢那样的生活。”阿斯尔打断他。
    “你只是从一个牢笼里飞到另一个牢笼里。”
    “……大家是我的家人。”
    “在克洛兰，孩子成年就会放出去让他们自由生长了。”
    “没有我的话——”
    “赚钱靠的是自己，而非别人。否则那不叫赚钱，那叫吸血。而且，你没放手过，又怎么确定他们做不到？”
    “我……”
    “我决定了。”阿斯尔起身把凤抱起。“我欠了你两条命，其中一条还了，另一条还没有。但我很快就要回兰佛圣。我没有当老赖的打算。所以，我要把你一起带走，好把欠的债还清。”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
    阿斯尔一脸正经地说，“你可以反抗。”
    而很显然，凤现在动不了，自然无法反抗。
    “你莫非……”凤的话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而阿斯尔抱着他，化为龙形。“你先睡，我带你回洛街。”
    “认识路吗？”
    “别小瞧我。”
    “好吧。那加油，阿斯尔。”
    凤再度陷入沉睡。
    阿斯尔根据水流反方向游动，果然看到了凤台。
    凤台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救援船一只接一只。船上的人看见阿斯尔，下意识提枪。
    可当他们看到阿斯尔背上的凤，又立刻迎过来。“凤！”
    “慕萧在哪里？”阿斯尔决定单刀直入。
    再次看见慕萧，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他们都要糟糕。
    浓浓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让他跟被污染似的。头发没人打理，乱成一团。
    他一路小跑着过来，直到看到凤，才松了一口气。“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看上去像没事的样子？”阿斯尔呛了他一句。
    慕萧咬紧嘴唇。“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他们都知道凤台不是说话的地方。慕萧很快就让人将他们送往海阁。
    凤被放在床上休息，像他们这种异种，找医生也没用，只能自行恢复。
    慕萧总算放下心，他的身体都没那么紧绷了。“还好，比上次情况好上不少。”
    “他之前涅槃过？”阿斯尔问了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没涅槃过凤怎么会知道自己能力。
    “很久之前。”
    见慕萧还在遮遮掩掩，阿斯尔不耐烦地说，“正好。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带走凤。”
    “什么？！”
    “他也同意了。”
    “……”
    慕萧的表情很奇怪，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释然。最后他吐出一口气，“是吗？这样也好。”
    “我们已经束缚了凤太久，是时候放他飞出牢笼了。”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阿斯尔讽刺道。“束缚凤的不是你们，不是龙神，只是他自己。”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作为一个异种，他会那么在乎人类。但看他那个样子，我就很火大。所以我要带他走。”
    阿斯尔从很久之前就明白，异种和普通人注定无法生活在同一世界。而凤，可能还不明白。
    慕萧则说，“是啊。你是异种，凤也是异种，而我不是。我和凤……不是同类人。”
    是从何时意识到自己和凤是不同的，慕萧已经不记得具体时间了。
    可能是在看到凤的伤口迅速愈合时，可能是看到他死而复生时，又可能是在更早、更早之前。
    阿斯尔十分敏锐，他捕捉到慕萧的欲言又止，先行开口，“看来你有秘密。人类总是有很多秘密。”
    到这个地步，慕萧反而笑了。他恢复了往日的风度，“毕竟人类最能守护的，就是秘密。”
    他问，“凤告诉了你多少？”
    “不多。”
    “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们追寻龙神，最后又毁于龙神的故事？”
    “嗯。”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慕萧叹道。他歪了下头，示意阿斯尔出门再说。
    吸收龙神的力量后，海风所代表的含义完全不同。阿斯尔能从海风中获得很多信息，比如洛街被淹了大部分，游客们被堵在郊区的酒店里，正互相争执。
    “那么凤一定说了，越星渊吸收完龙神之力，将我们其余人屠尽的事。”
    “……”
    “他说的是错误的。”慕萧说。“或者说，不完全对。”
    海风吹在他的头发上，令他显得有些狼狈。
    但慕萧的眼睛又很是认真。他的目光落在阿斯尔身上，又像是透过阿斯尔在看什么。
    对方的眼里除了怀念，还有阿斯尔熟悉的情感——憎恨。
    那股憎恨不是冲着阿斯尔去的，而是冲往更久远的过去。但过去已经成为过去，于是慕萧的恨注定只能是他自己的回忆。
    而今，继承了龙神之力的阿斯尔在慕萧眼里与龙神无异。
    他和凤一样，憎恨着龙神，又忍不住信任龙神。
    终于，在今天，慕萧选择了向龙神坦白，以作忏悔。
    “班主不是越星渊杀的。”
    “他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