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一轮弯月爬上树梢，光辉洒落，为大地渡上一层暧昧的颜色。
    说好替姜亭轩打扮，桌上瓶瓶罐罐挤在一块儿，苏梧一时不知道该先用哪个，左右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中意的工具，拿着笔在姜亭轩脸上比划，细致地勾勒着眉形，像模像样捣鼓了一番，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
    “这下可以了，丑得你亲娘都认不出来。”
    姜亭轩本来还闭着眼任由他折腾，听到最后一句才睁眼，瞧了一眼铜镜，的确认不出来。他既没皱眉也没不满，只是抬头盯着苏梧：“你也该打扮一下，这样就完全保险了。”
    苏梧的反应不言而喻，两人闹了好一通，最后都几乎换了张皮才出门。
    这个时辰街上行人依旧很多，他们惹眼得很，人群拨开又合拢，特地为他们让路。姜亭轩坦然自若，反观苏梧就浑身不自在，挽着姜亭轩的胳膊紧紧拧他的肉。
    “非要这样吗？”
    “不这样，待会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姜亭轩一脸无辜。
    苏梧的脸黑得像锅底，眼一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穿不惯女子服饰。”
    现在的他们，乍一看是个身高八尺肩宽二尺的魁梧女郎，正挽着一个丑如夜叉的男子。
    姜亭轩抱着手臂，视线扫过苏梧，没忍住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言安慰：“没事，我也不习惯。”
    瞧着姜亭轩的笑，苏梧脸更黑了，懊恼地掐姜亭轩腰间的软肉。
    “你还敢笑？要是被认出来我今晚就可以上吊了。”
    “不用担心，不会有人认出来的，你看，周围人都绕着我们走呢。”姜亭轩吃痛，反手握住苏梧的手腕，一边笑一边安抚。
    如果舍去他眼里的促狭，苏梧还是相信他是好心的。
    两人到了酒楼，再次成了焦点，姜亭轩拉着苏梧直接上了二楼，躲开众目睽睽，二人要了间阁儿，正靠着窗坐下，好能看清窗外景色。
    月色正好，亮堂堂挂在天边，又被云遮住一些，衬得整城都朦朦胧胧。这家酒楼地势优越，菜品可口，平日里贵客如云，晚间的生意也兴隆，小二很快端上来酒水，又托着食盒退下去。
    姜亭轩给两人都斟上酒，抬手扬了扬，率先抿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姜亭轩舒了口气：“酒不错。”
    苏梧跟着喝了一口，他本也嗜酒，现在一想到明天又要回去处理公务，心里一阵烦躁，大口闷酒，酒意更甚，瞧见姜亭轩已经开始享受酒菜了，这厮这几日过得多自在，苏梧不忿，很快把自己喝得微醺。
    苏梧凑过去低声道：“你就没想过要反？”
    姜亭轩斟酒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反问：“反？如何反？”
    苏梧脸上泛起红晕，酒意上头，胆子也大了不少，说话并不过脑子，语速飞快：“自立门户，割据一方，俯瞰这皇城，俯瞰这天下，像是你做得出来的事。”
    姜亭轩又笑了起来，其实苏梧给他化得不够好，眉眼一弯仍能看出是他。他伸手轻轻推了一把苏梧。
    “你这酒量不行，才几杯就醉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姜亭轩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己给自己斟满，笑着摇摇头，“我不做这种事，我可是百姓父母官。”
    苏梧自讨没趣，撇撇嘴，撑着下巴看姜亭轩，他看着姜亭轩小口吃菜，又慢悠悠喝酒，自己也小酌起来。姜亭轩身段是好的，他也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看，管他醉不醉，平时胆子就大，苏梧从姜亭轩的发丝看到指尖，眯着眼。
    “所以呢？百姓父母官在我这混吃混喝？”
    姜亭轩慢条斯理，喝完一杯又一杯，直到小半壶酒都进了他肚，才开口道：“我无处可去了。”
    “我不信，你就是想拉我下水，还骗我的钱”
    姜亭轩觉得苏梧这副模样有趣得紧，又是一杯酒下肚：“不信就不信吧，我是来找你避风头的，你要是不收留我，明日就能见着我曝尸街头了。”
    苏梧哼了一声，没有立刻接话，看着姜亭轩正小口抿酒：“你这般会算计，怎么可能曝尸街头？”
    “从前在清真寺被你欺负得够惨了，现在还来作弄我，孽缘，孽缘……”他小声嘀咕。
    姜亭轩坐得近，苏梧的话全被他听了去，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酒壶被他放在桌上，笑得身子都发颤。苏梧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姜亭轩想了想，努力敛去了笑意，像是在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
    “本来想安慰你，但看见你现在这模样，实在没眼看。”
    “我哪样了？”苏梧动作一顿，他心知对方是故意惹他生气，但还是按捺不住，又羞又恼，“你才没眼看，你……”
    姜亭轩撑着下巴，看着苏梧笑得更开心了，正色道：“我是认真的，现在想起来清真寺的事情就觉得，你又笨又好骗。”
    苏梧憋红了脸，想要骂他几句，又觉得这样颇有些无理取闹，只好闭上嘴，愤愤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苏梧不争气地先败下阵来：“笑够没？笑够了我们就回去。”
    “这就走？还没吃够呢。”
    这会儿两人酒都喝了不少，苏梧看着窗外，清了清嗓子，夜色下的繁荣景象像一幅画，美得晃眼，苏梧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想……”
    姜亭轩脸上的笑意突然敛去了，他显然明白苏梧在想什么，率先站起身来。
    “走吧，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梧也站了起来，两人并肩走下楼去。这两个怪人，谁见到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像是撞见了什么妖魔鬼怪，苏梧这时候很佩服姜亭轩的镇定自若。
    佩服归佩服，苏梧回去第一个要求就是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扮都卸了。
    今宵贪欢。
    苏梧将视线转回姜亭轩，他嘴唇有些发抖，也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
    明明是有月光的夜晚，苏梧却觉得周遭都黑漆漆一片，只有眼前人是一团明亮，视线带着火星子，一路燎下去。
    眼下大武表面维持着稳定，实则内有乱臣贼子，外有敌国虎视眈眈，私底下各方暗流涌动，姜亭轩这样讲利益的偏偏站在最弱势的小皇帝那边，真叫苏梧意外。
    今日出门，又是谁的人在偷偷跟着他们呢？
    此宵贪欢，躲世俗半晌。
    “你要走了么？”
    “我感觉你要走了。”
    “走了是不是就见不到了。”
    “你就是来给我添堵的。”
    姜亭轩从前可没发现苏梧嘴这样碎，这会儿头也是疼得紧，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别咒我死。”
    “苏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幸运，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的少爷，活在锦绣华丽的梦里。”
    夜给周遭镀上了一层黑色，苏梧看不太清姜亭轩的神情，只听得他又说了一遍：
    “我做不得你的美梦。”姜亭轩向来是机敏的，这会又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苏梧醉了酒，倒是难得敏锐一回：
    “你究竟去做什么？是我不能陪着的？”
    姜亭轩看着苏梧，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了，那时候还有些鲁莽的少年气，现在沉稳多了。姜亭轩移开视线，道：
    “这个真不能告诉你，你们都不能知道。”
    酒让苏梧的脑袋也跟着晕起来，这会更加乱，他被姜亭轩的话绕进去，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发狠又扑了上去。
    “我怕死，你带上我。”
    那么紧，那么用力，想把他揉进身体。姜亭轩被苏梧压得连喘气都艰难，也不知这人哪来的力气，他看着苏梧阴郁的表情，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但到底还是硬生生受了，一边咬牙切齿道：
    “你……这都什么破癖好？”
    “我就这点癖好，怎么着吧。”苏梧嘴上一点不饶人，又低头咬了一口姜亭轩的肩膀。
    姜亭轩疼得又抽了口气，伸手推拒，嘴里喊着：“轻点轻点，疼。”
    这人好像真是把他当牲口了，他又不是地里的麦子，哪有耕不完的道理？苏梧慢吞吞地重复，一边说一边慢慢地低下头来，把姜亭轩的手腕压在两边，他在姜亭轩的耳朵上亲了一下，又贴着耳根往下吻，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姜亭轩只觉得苏梧气焰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又被苏梧弄得难受，连声音都被拉扯得沙哑：“你够了没有？”
    姜亭轩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他挣扎着要从苏梧身下爬出来。
    姜亭轩的长发铺了一床，沿着榻边泄下去。
    再看此等艳景，遇上苏梧这发酒疯的畜生，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他捉住姜亭轩的腰把想逃的人拉回来。
    “你还欠我钱。”
    姜亭轩咬牙切齿地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苏梧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仰着头，下巴抵在苏梧肩上，道：
    “这钱我是不会还的。”
    苏梧被姜亭轩逗笑了，他心情好起来，眉眼间的阴霾也淡了不少，道：
    “不还就不还吧，我也不缺这几个钱。”
    他不想让姜亭轩走，这酒劲儿上来，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拉着姜亭轩不肯放人。
    不想他走，想留住他。
    “你嘴这么刁，这么难养，去别的地方还得了？”
    姜亭轩被苏梧气得笑了起来，他索性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苏梧，眼里带着戏谑。
    “你就记得钱，你那时候可是天天缠着我，师父怎么说的来着？”
    苏梧听了姜亭轩的话，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
    “你还敢提那件事？我那是年少无知，被你这张脸给骗了！”
    姜亭轩却不以为然，他坐起身来，慢悠悠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
    “你现在不也被我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吗？”姜亭轩说着，伸手挑起苏梧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苏梧一把打掉姜亭轩的手，向后退了一些。
    “太险恶了……不过我还是不想你走，你还能去哪？你留在我这……”苏梧没被带歪，又回到正题来。
    他这里也不尽然安全。姜亭轩看着苏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有我的打算。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姜亭轩委顿，补充道，“而且，我也不想连累你。”
    苏梧闻言，抬起头看着姜亭轩，心里涌上一股情绪。
    其实没有什么情绪是说得清的，恨也夹杂着委屈，怨也夹杂着爱，被回忆织布机似的编出，是斑驳杂色的。
    “你什么时候走？”苏梧的声音有些低沉。
    姜亭轩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微微叹了口气。
    “明日一早便走。”
    “别去了吧。”
    “别去了吧。”
    姜亭轩晃神，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有些看不清苏梧的神情，也不知苏梧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姜亭轩的印象里，苏梧是个张扬跋扈的人，如今却在这儿和他软言温语地说着话，叫他别去。
    这人，真有意思。
    姜亭轩低着头，以苏梧的视角看不全眼睛，听人轻笑了一声：“你这是在示弱么？”
    “不是。”
    苏梧说完这句，一愣，慢慢地从姜亭轩身上下来，靠在床头，闷闷地想，示弱又如何，不示弱又如何？
    示弱也留不住。
    “这不是示弱。”
    苏梧伸手把姜亭轩散乱的发理了理：
    “我只是，不想你走。我以前试过很多方法……”
    “在学堂的时候。”
    姜亭轩还真不知道这茬，他以为苏梧就是纯粹的顽劣。
    “这次，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苏梧忽然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他曾经试图用无数种方法留住这人，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留下。姜亭轩根本不会让他妨碍自己的计划。
    姜亭轩依旧眉眼弯弯，笑得让人移不开眼，苏梧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人的衣领往上提了提：
    “你就知道勾引人。”
    “你不就是喜欢这个吗？”姜亭轩没有挣扎，只是稍稍低下头，苏梧能感觉到自己颈间的温暖。
    “嗯，喜欢。”苏梧把手收紧了一些，慢慢地低下头，把头埋在姜亭轩肩上，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这人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让他走。
    苏梧想着，呢喃一句抱歉，把姜亭轩搂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