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安亭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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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之礼,国之根本。臣会守好本分,决不越矩半分。”龙形宝座下,垂顺银发的男人沉沉尔雅的声音回响在金灿的大殿之上。
清啊,会不会撒谎?
我总是期盼着那天,他可以撒一次谎,撒对于他在父皇面前对我起誓的那句话的谎。让我知道他并不是个完美得出奇的人,证明他能为我做一个不完美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完美了。还是孩童的我爱坐在屋顶。看着屋檐下那黄藤藤的宫殿,龙形的檐角,一个个表情狰狞威严;大大小小的房屋,一层层把人包围,阻挡窥窃外面的世界的眼。啊,多像个无底洞,一切都会有人来填补,无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都无所谓,自然有人会帮我收拾一切:穿衣、洗脸、摆筷、陪我赏园,甚至有才的人还能为我分担国事。而作为一个皇子,只要听命行事即可,这就是打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所过的生活——幸福,值得庆幸,很满足,生活优越的甚至不用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天生就是咬着金汤匙的家伙,没有必要的烦恼……可是,有时候,又突然觉得没命的空虚,一切都有人打理的日子,好像个傀儡,好像个很醜的东西霸占着空洞的身子,争着空洞的眼珠子,动着空无大脑的脑子,浑身空得能不知道——怎么走路、怎么动。
而远处亭子里在纱幔的遮掩下仿佛纠缠的两人的影子,那么亲密缠绵,仿佛即使是谁无端消失了,也不会惊起亭子里的一点波动。
那个人,他绝对不会为我撒一次谎。没有人会真的为我做什么,一切只是碍于权威、碍于命令,鞭笞下的唯唯诺诺,所以获得越多,越觉得少得可怜——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自己没用了。
有的达官贵族的少爷,也娇生惯养,倚仗自己的爹娘胡作非为,把自己搞得修养全无;有的人,天生贱命、尖牙利嘴,于是跟着那些显赫身份的小鬼们狐假虎威,为他们出谋划策,专做些令人唾弃的勾当。这些,殷清玉,打小以来,多多少少听到一些,看到一些,可惜,他不是他们的一份子,他的烦恼,有些少爷们根本想也没想过……他这样不爱随大流,是会吃亏的。可不,他的这些烦恼,整日积极地在那没用的脑子里运转着,而他之所以没成为那些人的典范,也全靠这些没用的烦恼支撑着,这些想法总是没人听、没人管、没人知道,久而久之,他成了个任性的人,因为他已经把这些有用的没用的,都视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如果谁看到了,那是要命的。
绝对。
没错。
清玉的娘亲有一天,用比清玉更加无奈被囚禁下的孤寂眼神窥视到了清玉的这些世界,所以没多久,皇后就死了。清玉想这是必然的吧。
因为就连他也随之而死了……真正的他。
……
长大……长大……意思是抛弃过去那个孩童时候的自己吗。还是什么……
如丝绸般乌莹的长发披肩的殷清玉,即将过成年之礼而呈现出清秀与幼雏双面的气息,此时,在殷墟不算豪华却十分精致的皇宫里,在宫中的最深处,遇见了一个同样长发过肩的身影,只是身材缩小了一些,那是谁,他不免疑惑,走上前去,待那个孩子听到动静,探究地慢慢转过身来……
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就停止了……这是殷清玉头一次与儿时大约8、9岁的自己,相遇。非常相像,特别眼睛,大大的双眼皮下明亮闪耀,除了眼神,那么冰冷,还有些迷茫,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赌气。
让人一目了然,殷墟唯一的皇子,太子殿下,孩童时候的殷清玉,看起来像个打从心底就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怪胎,这个他自己早就知道了:我最爱的是自己。他的眼神这么告诉长大了的清玉。
清玉突然有点不敢直视,便避开了……于是画面里只剩下了一个身穿精贵绸衣的小男孩,脸白眼明,气色红润长得格外秀丽,宛若住在贝壳里的珍珠,令人挪不开视线。
男孩缓缓踱步,不急不缓地走进一座宫殿,那是他的太子宫殿。宫殿里任何东西都可以是他的,哪怕宫殿里的人,现实点——就是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殿下的鬼。走入装扮精心、浮华的内室,尽管里面的每一事物都那么争奇斗艳、令人赏心悦目,男孩的脸上却依然波澜不惊,看不出个情绪。直到内室里走来几名宫女,男孩的神情才稍稍缓和了下来,眼神,却更凉了……哇凉哇凉的。
那是个多么容易妒忌别人的孩子啊。
每天无所事事,一天下来就必须照好几十次的镜子,对着铜镜里的那个连自己都看不大懂却又最熟悉的那位,微笑,打招呼,自恋着。其实,不过是个连嫉妒自己也不放过的人啊。
8、9岁,正惹人疼的模样,总是耸着脸,爱憋着嘴、赤脚在房里走,像谁欺负了自己似的。他这粉嘟嘟的女娃子模样,清秀小巧,该是多么讨喜的。仅有一面之缘的权贵妇孺们,都忍不住上前逗逗他,然而碍于其尊贵的身份,真敢惹他的,真没几个。何况,那个孩子,有些时候安静得过了头,爱理不理的样子,那双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水灵灵的眼珠,这份高高在上的距离感,无形中让其他人自行惭愧,张口结舌下,不免赞叹他的太子气概,暗地里却又觉得似乎太过拿娇,总是让他们尴尬收场。
久而久之,这样失去了属于孩童天真烂漫的色彩,让人胆怯压迫,无人敢于靠近逗弄他。有人说这是帝王之相,注定一个人站在最高的顶峰,孤僻地死去。大家都觉得,小皇子是这个宫里最古怪无常的主子,一半人说这样的好伺候,摸不着门路的就讲他实难伺候——怎么都不愿意听话,上窜下跳爱闹失踪,还不喜欢人陪;有的时候又突地不明不白的傻笑,咧嘴的时候,倒也像可爱娃子,可自娱自乐而且乐此不疲的样子,却让十个人中有十个人摸不着头脑。换句话说,就是太聪明了,还是太高傲了,不怎么买大人的账。
日子长了,不搭理他的人就会惊奇地发现,小皇子乖僻的个性,很让人乐得轻松。所以可谓是好伺候的了,你要是在他面前摔个碗碰个花瓶,若不是他十分喜爱的,也就瞟个无关紧要、事不关己的眼神,或是憋一下嘴也就糊弄过去了。总之,除了自个儿,他谁都不关心,一副对日子失去了兴趣,继而又不死心拼命找日子的闲情逸致。
白天,他时常四处游荡。累了,就随便找个干净地方歇去了。宫里的人都识得这金贵的主子,渴了,随便拎个人就能在原地为他端茶倒水。这样没有悬念的日子,男孩只是偏着头静静地看着,想着,不管时间已经悄然逝去的声音,滴滴答答,眨眨浓密睫毛下忽闪忽闪的大眼,像旁边假山上往下一直流灌的泉水一样自如地淌走……只有见到父皇母后与几个皇室亲人,才缓过神来,弯着眼满足地眯眯笑着。
晚上,他在有好几个正隐藏地守着各个角落的宫殿里,叫人点亮所有的灯,一整夜的灯火通明。穿个适合他尺寸宽松点的长衫,不顾及他人的眼光,赤脚在冰冷的每天被人擦得光溜溜的琉璃石板上来回晃荡,摸着宫殿里没有比他更熟悉的饰品,飘来飘去……有时候免不得会不小心踉跄一下摔个跟头,疼得他在地上呲牙咧嘴,拦住上前要扶他的那些个,痛处碍过后自己忍不住扑哧一下自嘲地倾笑而出,可爱刹了旁人。
该到睡觉的时刻,他便乖乖躺下,等着母后的侍女前来视察。有时候检查的人还未到,他就忍不住泛困意的打起哈欠来,垂着的纱幔帘子里,早已铺好的暖过的床铺,睡起来,就连冰凉的脚丫子也瞬间暖和起来。
除了这些怪癖习惯,小皇子不爱与下人来往,也讨厌和官员相处,他最受不了那些教他琴棋书画的老头子的之乎者也。
没错,他只爱满世界晃荡地玩。像脱不了绳索离不开爹娘的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在仅有的天空下到处飞翔。想睡就睡、想飞便飞,想停就停,想拉屎撒尿就拉屎撒尿,想什么时候唧唧喳喳了就唧唧喳喳个没完,就是这么无忧无虑,也无欲无求。
8、9岁的他挺贪心的吧。坐在屋顶上,明明就连星星月亮都想摘下来吃掉了,结果也只能呆坐着,问月亮星辰们为何如此璀璨又如此小气。因为得不到,所以装作不需要。装作无欲无求了也便真以为自己没有追求了,这样别扭的个性,总有耐不住寂寞忍不住的时候吧。
于是一天,男孩照例四处游玩,却也终于没耐住好奇拉开了亭子一角的纱幔,看着模模糊糊脱得所剩无几的赤裸裸的两个人。那是一对亲昵佳偶,男俊女俏,正在一条仅能遮掩住下身的上等绸缎中赤裸着嬉闹,从前总能听到些许亭子里发出的女子铃铛般的笑声,今儿个听到格外的震耳欲聋。而跟在自己后头想要阻止男孩而慢了几步的皇后,假装没看到似的,不由分说的盖住自己孩子的眼,连打扰亭子里的人的勇气也没有,硬拉着小皇子就退了出去。
“母后……”第一次,男孩在自己的娘亲面前显得那么手足无措。
牵着男孩凉凉纤细的小手,也不知是谁先冒出了些许细汗。皇后闪着泪光,看着男孩的绝色容颜上写满了无可奈何和悲戚悔恨交织的神情。“早知如此,就说什么也不带你回来……”
那种认命而谦卑的姿态,男孩顿了顿,避开了眼,闪烁之下,挣脱了那最爱之人的手,逃一般的走了。跑着的时候,风冷冽往自己的脸上刮却不及男孩心里那刺一般的疼。觉得自己很可恶又不懂事,责备自己为何要掀开那纱幔的秘密,害得最崇拜慈祥的母后有了如此可怕认命无奈的眼神。瞬间就觉得自己的世界欺骗了自己,爱笑的母后原来深夜里会哭,慈爱得每每会佯装哭着说独爱的父皇无关白天或黑夜原来都会笑躺倒在其他女子的怀抱。那种让人眼冒金星的纠缠与滥情,令人作恶。
那一天,皇宫里阴雨沉沉。宫里的下人们结伴成群闲言碎语。王的寝宫,没了以往的弥漫女色,只有彻夜与官吏们探讨国事;皇后的寝宫各个愁容满面,听闻里边的女主子天天以泪洗面;皇子的寝宫,依然有个赤脚的俏丽男孩,也不瘪嘴也不耸脸,面无血色的脸上时不时挂着一抹不知名的笑意,一切都静悄悄的,惟独他最爱照的波斯镜,被砸得稀里哗啦,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长大了的殷清玉看到这番景象,惊异地张口结舌。那模样说有多惊讶就有多惊讶。儿时的男孩持着与他相同的眼对视着,不免好笑的看他如此惶恐的样子,他眯眯笑花了眼,鼻子却红红的,缓缓朝他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形,上面说: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殷清玉身子颤抖不已,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瘦弱孩子那无形的令人恐惧的气场,他的四周溢满了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的阴冷气息,竟让人不敢直视又不敢不紧盯着他,悲痛的情感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传来,正印证着男孩死一般杂乱无方的心情,他直觉男孩的不对劲,就好像对方就连在自己的身上,一切一切都能这般感同身受。
他注视着男孩的背影缓缓朝床榻走去,却怎么也出不了声挪不开步,他想知道男孩最终是要做什么,却又弥漫着极大的恐慌,直到男孩已经爬上床榻,手里捏着一边的帘布,他也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心儿扑通扑通地狂跳……下一秒——便因窒息而停止。
要是我,我就藏掉,让人再也找不到。
男孩无声的说着,朝着这边的他最后笑笑,手垂下的瞬间,帘子瞬然垂下,里面的人毫无留恋再也没有动向。只有这个弥漫着浓郁药香味的屋子,到处叫器着悲伤的离别。
再见……清玉……
再见……清玉……
待清玉恢复意识,已经有一团光芒照射开来,暖暖爬上眉头,又烫烫得让人觉得痛得难受。眼皮沉着想掀开看看那扰人的光线,睁眼却这么困难,似乎光是有毅力却还不够,好重……手指想动动,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有一瞬间身体重得以为要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突然很害怕,明知自己不过是在做梦,可是却怎么也没法醒过来,就像谁在拼命拉扯着你,一直反复做同一个梦……一个男孩——坐在屋顶——然后……好重,好疼……我觉得被梦境捆住实在不行,于是便死命挣扎,几番辛苦与暗示下,额头留了好多虚汗,才终于能翻了下沉重的眼皮,到真的睁开双眼,感觉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宛如隔世。
“王……”有个人这样轻唤我,这声音很甜很熟悉,犹如一片白色的梦境……直到一块热腾腾的帕盖上额头,我才反应过来要转动眼珠,侧过了头。
我看到床沿边小草朝我欣喜地笑着,帘外不远处的小玄子松了口气,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王又赖床了呢。”小草对我温柔的笑着,轻柔地擦拭我积了许多汗的额头:“下次可别再调皮了。”
哦,原来,天已经亮得金灿灿的了,和平时一样恼人的光线。每当早晨小草都会异常温和的唤醒我,柔嫩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急切,和平日里母夜叉的性格很是截然不同的。眼睛还是睁不大开,拼命想撑开却觉得疼,偷懒的我只好眯着眼去打量小草。方才是做了个什么梦呢……
小草不解的媚眼扫过来,再看到我这无精打采的样子后睁得大大的,猛地一下子把原本额头上敷着的帕子重重拍在我脸上。
“哇……好舒服……”我更是把脸往帕子里钻钻。
“王……你也该清醒清醒了……”小草又有点咬牙切齿的嫌疑,可是真的很舒服。我舍不得离开她硬抽走的帕子,接过重新洗后的,熟练得抹脸漱口。
“什么味道?”狗鼻子的我机敏地吸吸鼻子,一股让人昏昏沉沉的檀香味即刻入鼻。
“是用来醒神的精油呀,还是宰相大人亲自配的。”小草边收拾被子边漫不经心回答。
“闻起来不舒服,下次换掉吧。”选了件出门穿的公子哥的带有金丝绸边的衣袍,缓缓穿了起来。
“哦……好。”似乎犹豫了下,小草才开口。接着,走过来帮我扣衣服的口子和衣领。
看了眼那细滑柔软的小手有着不少浅而密集的点点印痕,像伤口,我想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应该。于是我打趣道。“小草,你也就这时候的手巧。”
“是呀,”小草听了自然没好气:“穿了十多年衣裳的人还不会扣扣子,还好意思说人家。”
“呶、呶,这口气倒也有点女孩子家家的。”
“废话,你当我是男的啊。”
我吃吃笑了笑,没有回话。只是闹着玩逗逗她罢了。
“搞什么呀,还不是和平常一样,干吗睡那么久……”小草扣扣子而低下头的脑袋传来,不甘心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入进了我的耳里,抱怨不似抱怨,嗔怪着听了让人舒坦又有些好笑。心里渐渐有了个底,觉得那个梦变得无限的真实,等着我细细地来品味。
“今日是要和宰相一同出去么,王?”小草踩进雕木大床里俯身打理,粉糯的声音透过她娇小玲珑、柔桡轻曼的身背传来。
眼目清醒后,我倏地扯开嘴角,弯不成弯,调不成调:“呵,他?不要搞笑了~”
“……”
沉静中我仿佛没闻见小草一丝很浅很弱的叹息声,如花飘零进散乱纠结的床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