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自古忠义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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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辉觉得自己老了,头一回切切实实的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连一个妓女也无法制服。
清瑶是那样的狠,他忽然想起以前时日里面清瑶安坐在自己怀里的帖服,那眉目带笑的含情,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梦。
谁料到寻常妓院里面一个半点朱唇万客尝的风尘女子,会有如此的本领?
根本不需用武器,只是飞舞着的云袖轻轻带过,就能将自己那把杀敌无数的御赐宝剑凌厉的攻击,轻巧化去。以柔克刚,克得绝情。
陵辉皱眉,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有过怯色的镇廷将军,此刻知道,自己在面对一场不可能战胜的局。
清瑶不带笑的脸,其实是有另外一番风情的,只是自己并不常见。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逢场作戏,所谓恩情,譬如朝露。
陵辉不认输。大喝的一声,运足了劲,硬生生的向着清瑶眉心刺去。
清瑶知道此招兵行险着,飞舞的云袖竟然飘然而起,缠住陵辉的厚重大剑,往下一拉,就着力势,身子向前一迎,没有对陵辉露出的百般破绽进行任何的攻击,只是让那剑,直刺中自己的右胸。
陵辉惊愕。
雾塬不解。
鹫薇笑看。
清瑶伸手握住陵辉厚重的紧握着剑的大手,勾起一个妖艳的笑,“大人,小女子有幸一直得你眷顾,这份恩情,此刻全做归还。”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身为镇廷将军的陵辉,对于湖凌轩在当朝伸展势力,确实是给予了不少帮助。没有陵辉等的那些权贵,也没有今天的湖凌轩。
“婊子,并不总是无情。”清瑶仍是笑着,手掌向着陵辉一拍,剑旋即抽离出身体,伴随着那冷冽寒光抽离的,还有清瑶飞溅的,鲜红的血液。
“不想活了?”鹫薇揶揄。
清瑶不甚为意,“死不了的。”
陵辉看着自己相随多年的宝剑,从来没有想到会真的刺在清瑶的身上,不沾任何血液的剑锋,让他有种错觉,他并没有刺伤清瑶。可是抬头一看,那青色的轻缦罗纱上开始蔓延的鲜红,刺目非常。
他确是做了。刺了清瑶的同时,也便就输了。
鹫薇微笑,清瑶不像自己,遇上的,总是赢。
陵辉把剑一挥,任凭相随自己多年的剑坠地。他神色自若,背手而立,霸气非凡,昂然的头颅,说着:“我输了。”
赢得漂亮。
鹫薇向雾塬走进,已经破损不堪的身子,看得雾塬一阵心惊,她俯下身,为他松绑。
他看见她的血,一滴滴的滴在自己的身上,蔓延在衣物上。冷的。
她为他流的血。
只是为了一个赌局吗?
重获得自由的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刻扶上她的躯体,力度轻柔,不敢大力的触碰,怕打扰了那些可恶的伤口。
她的人,像她的血一样冷。
“……自当任凭处置……”忽地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曾经的保护者,此刻的背叛者。
人生何处不悲凉!
鹫薇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绝对。”声音还是冷冷的。
向他递来的手,闪着寒光。他不想接。
一把极好的匕首。
陵辉依然是挺立着,看着面前眉目带笑的清瑶,些许苍白的脸色,依然那么的妖艳。“止血去吧。你我已两不相欠。”
“还有事情没有解决。”对于胸前的流血汩汩,清瑶本不想理会,但又想着一直流淌总归是吓人,于是巧手轻点穴道。
雾塬走近陵辉,他没有逃避自己的目光。陵辉的手轻拍上雾塬的头,往日的慈爱又再呈现,“塬儿,你长大了。但是,仍然不够。”
鹫薇将匕首放在湖凌轩花厅离雾塬三步之遥的大理石桌子上,然后上楼,清瑶尾随。她们不担心,陵辉的剑,已经不会再被握上。
“我只想知道。”雾塬红着眼眶,但是没有流泪。没有。
“西陵有多长岁数,陵家就有多长。世家大族,你知道是怎么样的吗?对于我们来说,那个守卫西陵的责任,是双刃剑。你因它而生,也因它而亡。我的三个哥哥,你的另外三个舅舅。死在西陵的旗帜下。”
“那是忠!”
“愚忠!”陵辉说得平静。“樱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之所以入宫,是你父王一直怀疑我家的不忠。你的母妃,是人质。十四岁的年纪,已被选入宫中,樱的天真,是不适合在宫里生存的。若不是月纭,你们兴许不会活到今天。樱总是天真,父亲也总是怜惜她。不让她知道关于家族的一切,我们多年来护国有功,功……高盖主。恰在此时,你以太子的身份出生……”陵辉叹了一口气,“总归是樱的孩子,总归是善良。你是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你以为你父王对你的母妃的宠爱是怜惜?以为使你和芳儿远离宫中权力斗争是怜惜?你这样的人,若是脱离庇荫,在那样的宫殿里,会生存得下去吗?你这样的人,即使坐上帝位,也只不过是另外一些人操纵的傀儡。”
“我会改变的!”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陵辉额上青筋暴现,“你登基之日,便是我族灭亡之时。我族在朝中树敌太多,内在的乱臣,外族的蛮夷,总都盼着我们一死。外戚干政,便是最好的刀!你绝对无法抵御那些风风雨雨,本来就不擅权术谋弄的你,根本成为不了我族的依靠!……与其……与其让你死在我们之后,别人的手中,受尽屈辱,还不如,我亲手了结。快一些的话,你会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紧握的手,莫名的开始震动。“塬儿,舅舅没有退路了。”
雾塬倒退一步,不敢相信。
“不是我先挑起的。那个九尾银狐的影像,出现并不是无端。舅舅知道你前路一定多舛。舅舅是等不到那一天。”
轻柔脚步声响起。鹫薇与清瑶已经处理好伤口,换过衣,走了下楼。
“西陵,气数已尽。”陵辉说道,缓慢而坚定。“但是,你仍可赌一局。”
鹫薇站在了雾塬的身后,那轻微的呼吸声,教雾塬莫名的感到安全。
清瑶是走到陵辉身后,看着那好像总是昂然站立的男子,柔若无骨的手,攀上了他宽厚的肩膀。
“赌什么?”雾塬询问。
“今日,你我俩人,只能存活一个。”陵辉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出这句话。
雾塬当下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鹫薇却在此刻。按住了他的肩头。
不给他任何的退路。
匕首的寒光在雾塬面前掠过。他怒号:“不!这太愚蠢。”
陵辉摇头,“所以我说,你,难以成才!你忘记我是那个前番想要杀你的人!”
“舅舅!不必这样子!四年以后,你再等四年!等我有了兵,有了实权!……我……我会改变这个局面的!”
“我说过我等不到!樱已死。你却还活着!本来我是想要用你与芳儿诡异的死亡为籍口,兴兵侵袭皇城,以清君侧为由,给陛下以示警,或是改朝换代,保我陵家。但是现在,我杀不了你。”陵辉忽然又一笑,“前几夜,想要以刺客将你铲除,以为事情简单,谁晓得这间湖凌轩,竟有此能耐!”看了看鹫薇,那妖娆的眉目巧妙地将犀利掩盖,他这会输了先着,也就认了,“我以为我能亲身将你杀死……真的……到底是你的亲舅舅,看着你长大,见不得你死在别人的手里,也……也下不了手……我输了……”
“大人,”清瑶双手环住陵辉的腰身,头埋在他坚实的背上,“湖凌轩承诺了西陵雾塬四年。”
陵辉一愣,马上望向鹫薇。
鹫薇从雾塬的身后走出来,站在他身旁,“我说过西陵气数未尽。”
“气数未尽……哈哈哈……”陵辉忽地大笑起来。“可惜我……只得活到今晚了!”
“舅舅!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雾塬冲上前去,双手搭上陵辉的肩,目光坚定。“我是男子汉,说得出,做得到!”
陵辉看着这个亲外甥,有着自己妹妹的影子,却又有着自己本应效忠却难掩怨恨的男人的骨血。一时怔忡,竟也无言以对。
鹫薇的声音响起,“陵将军,必须,死。”
“你!”雾塬回头看这个表情冷漠得让人心寒的女子,她妖娆红唇透露出话语冰冷刺骨。
“我与你一个月前定下的赌局,赌你今夜,是否会杀死,踏进湖凌轩的那一位客人,今夜,只有一位。”鹫薇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仿佛遥遥夜空传来的声音,飘渺而动听,却断绝了雾塬的路。
妹妹的清白,舅舅的生命。
雾塬陡地觉得愤怒,拿起桌上的匕首,向着鹫薇就是一刺,狠狠地。“为什么都是在逼我!”
包扎好的肌肤又再撕裂开来。
雾塬回过神,紧握住肌肤的手,被浸染上鲜艳的红。他缩回了自己的手,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鹫薇,那匕首,插在她的肩上,早已经体无完肤的肩上。
鹫薇把匕首出,双目紧锁雾塬,“看,其实很简单,就像刚才那样,只需一插,直向心房,什么都结束了,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雾塬咬牙,不简单!那人是自己的舅舅!
“塬儿。”陵辉开了口,“我是得死的。有我在的陵家,对于陛下来说,总是心头的一根刺,刺得他终日惶惶不可心安。我死了,他或许会看在樱与陵家多年立的功的份上,放过我们一条生路。那么你的两年,父亲他们等得下去。但是我,是等不了你长大了。我是得死的!若是你想要活着。只要你活着的一天,我的任何反抗,都会是外戚干政的刀,为你密谋的位。”顿了顿,好半晌,才又说道,“好歹你与芳儿活了下来。就像我与樱,还活着一样。真好。只有一人的话,真的是活不下去。”
雾塬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开始疼哭,泪,又再肆无忌惮的滑落。
真窝囊!他在心里咒骂!
鹫薇一直冷眼旁观。这是赌局,所以,她不能出手。
陵辉握上一直静候在他腰间的,温软的手,叹了一口气。“清瑶,欠你一个人情。最后再帮我一下。”
“大人,”清瑶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没有往日的嬉笑悠游,“如你所愿。”
这话听得雾塬心一惊。抬起头时,那自小以来一直仰望的伟岸身躯顷刻倒下,跪在自己的面前,下意识伸出手,马上接住了那具尚余余温的身躯,冲击力使得他跌坐在地上,可是不能接受的一幕却已教他说不了话。
又一个亲人离去。母亲,月纭,舅舅。
哭声陡地嘶哑了起来,却在半晌隐忍了下去。只余默泪轻淌。
雾塬抽泣着,紧紧的抱着舅舅。不再活着的舅舅。
“你插手了。”鹫薇看着清瑶,“我的赌局,你插了手。”
清瑶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对着鹫薇打马虎,她紧绷着的神情,咬紧的牙关,“你不记得了,我说过的,此后,你的每一个赌局,皆是输!”
两人对视凝望,不说话。
雾塬抱着陵辉开始冷却的尸体,也不流泪。
直至启明星开始呈现,带着雾水的清晨第一阵风吹进湖凌轩。
鹫薇扯下与清瑶胶着多时的视线,蹲了下去,看着雾塬。
“天亮了。”
雾塬不说话。
“我得送他走。”鹫薇搭上他死死交缠着,围绕着的双手。“有些事情,得要做的。”
雾塬看着她,眼神倔强,带着愤怒。
“他死了。你还活着。”鹫薇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还活着。西陵雾塬。”
不再是小子的称呼,此刻,她唤他,西陵雾塬。
雾塬笑了一下。再深深的抱了一下陵辉。尔后放开手,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挺直着胸膛,向着楼梯,一步一步向着阁楼走去。
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