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80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八
    地下通道的角落里,有一位年轻人在弹着吉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军绿色的飞行帽,看不出年纪,但不会比我大太多。他用英文唱一首乡村风格的歌曲,原创或者我从未听过的曲调。我站在他的对面,专注地看着他。他继续弹奏着,并没有多看我一眼。他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身后的广告牌子上,他戴着露手指的手套,迅速地扫着琴弦。我走过去,在他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转身看着他微扬的下巴和干燥的嘴唇。他飞快地扫弦,结束了一首歌曲,然后继续弹奏了起来,这一次被我听出,是Radiohead的Creep。
    步履匆匆的行人在我们眼前和头顶迅速走过,留下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每个经过我们身边的人都会用余光瞥我们一眼,他们穿着风衣,系着围脖,面无表情,微妙的眼神像一枚暗器穿过干燥的空气发射过来。
    我在他断断续续的歌声中度过了一个寒冷的早晨,通道口渐渐有阳光洒了下来。此时班级该上第一堂课了吧,一想到学校,我开始心慌了起来。班主任肯定联系了我爸,他们现在在四处找我吗,会去我常去的网吧?会去找赵伶吗,会逼问她我的下落?
    身边的流浪歌手把吉他装进了背包里,向路口走去。
    我刚要跟上,忽然意识到我们并不认识,我保持着即将迈出步伐的姿势,呆站了良久。流浪歌手缓缓上了台阶,背上的吉他闪耀着徐徐的光辉的褶皱。他就这样从我的视线以及世界里消失,与我未曾有过接触哪怕一个淡漠的眼神交汇。他不知道自己的特立独行会给我带来什么,勇气?信念?或什么我也未发觉的东西。他不在意,也不需在意。
    我坐在空荡荡的快餐店里的角落,只能赶在午饭客流高峰期之前享受一份冷冰冰的安宁。我打开书包,在夹层里意外发现赵伶写给我的信。我数了数,共有六封,是我还没来得及藏在抽屉里的,竟幸运地躲避了爸的搜查。
    我把它们全部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外边的风越来越大了。
    我想洗一个热水澡,但我没有钱。我想那至少应该洗次头,用热水,静下心来,好好清洗自己。不管前路是明是暗,我起码要用清醒的头脑面对。
    我进了一家理发店,店员热情地招呼着我,先洗一下吧,她说。
    可以洗久一点吗?慢慢洗,不着急。躺在皮质长椅上,我闭着眼睛说。
    可以。
    店员试了试水温,一股热流便浇在了我的头上,伴随着她极致温柔的按摩,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真舒服。我说。
    还在念书吗?
    嗯,中学。
    在哪个学校?
    嗯……学校不怎么样,还是不说了。
    她笑了笑,垂下来的头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身上散发着隔夜的香水味,廉价,又略带腐朽。她给我抹了洗发精,又开始轻柔地揉搓起来,像妈妈爱抚自己的婴儿,爱意浓浓。多么奢侈的服务啊,我心想,一定要抓紧时间享受。
    不知道洗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身边的客人换了三个,热情的店员问我道,这样可以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找理由离开,于是嗯了一声,可以了,谢谢。
    理发师是个打扮新潮但俗气的年轻男孩,他拍了拍椅子,道,来,坐。
    我忐忑地坐下,偷偷地用手机设定了闹钟。我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等待着闹钟的响起。
    想剪什么发型?他问。
    我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支支吾吾道,剪——短。
    多短?
    寸头。
    寸头?这么冷的天?
    我点着脚尖,心情比和赵伶上床还紧张。这时,手机终于如我计划那样,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我接起问道,喂?然后佯装十分惊讶的样子说,我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不好意思,我下午再来,非常不好意思。我夹着外套,在所有店员、理发师和客人的眼前慌里慌张地打开门,冲了出去。我急速走在马路上,听到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以及身后店员毫无感情的一句“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我走到街角停下了脚步,头发还是湿的,风吹上去冷如刀扎。我低下头审视自己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了起来。
    但我还是如愿洗了头发。热水,并有人按摩,不是吗?我自言自语道。
    九
    我是在那个下午被找到的。
    发现我的人是赵伶。我坐在快餐店的角落,看到赵伶愈见清晰的脸庞猛地出现在了玻璃窗上,她带着一副大快人心又痛彻心扉的表情离开玻璃窗,目光紧紧盯着我,直到打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到我的眼前。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如果被熟人碰到该怎么应答,甚至没来得及分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赵伶,啪地一声,脸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
    腕力不错。我笑呵呵地说。
    赵伶拖出我对面的椅子,满腔怒火,一屁股坐了下去。怎么,见不得人了?她问,和我在一起见不得人了还是怎么?
    当然不是。
    那你这算什么,逃避?出走?
    我只是讨厌他们,讨厌那个家。
    好嘛,你说跑就跑了,还挺潇洒,你知道你爸去学校,当着我同学的面是怎么数落我的吗?
    我哑口无言,脑袋里都是他大呼小叫的画面。
    是谁跟我说会对我负责的?你做的就不是一件男人的该做的事儿!如果今天发怒的是我爸,我绝对不会一走了之,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不跟你分开,我就有种跟他们叫嚣。我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我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我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而已。
    赵伶的话令我脸红,实在难以想象,上午我还沉浸在耍小聪明洗了头发的喜悦中,下午便被一棒子打成了窝囊废。
    她瞪着我:你说话啊!
    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退缩,但我毕竟不是你,我也没有你喜欢我那么喜欢你……
    啪地一声,我的右脸又多了一个掌印。你混蛋!她骂道。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跌到了谷底。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理由骂我、打我,只有我是罪人。姐姐不认识爸妈了,是我没有照顾好。成绩不好,是我没有用功。找女朋友,是我恬不知耻。和父母顶嘴,是我不孝。离家出走,是我胆小如鼠、不负责任。什么都是我的错,我是千古罪人,我该被鞭笞、极刑、五马分尸。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完了,我和赵伶完了,我和所有的一切都完了。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像一头猪一样,任人宰割。
    我被遣送回家的路上抬头望了望,天空是一片苍茫的白色,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白色。到楼下的时候,赵伶停住脚,恶狠狠地看着我说,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说着她哭了起来,我麻木地站在她的身边,我想我们应该算分手了吧,那样的话我也无需将她抱入怀中,或做其他亲昵地举动。然而这时赵伶忽然捧住我的脸,用力地吻住了我的嘴唇。我没有任何回应,只觉得这吻很陌生。
    我真是瞎了眼。她愣愣地看着我,继续说,可是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到了家门口,她狠狠地砸了门,重重地叹了口气。妈开了门,赵伶说,你儿子,我给你找回来了。妈斜眼看着她,一把把我拽进屋里,猛地将门关上。片刻后,我听到赵伶在门外骂道:一家人都他妈是神经病!
    十
    三个人的静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家有强烈的宗教信仰。我不想看爸的脸,只好看自己的脚,这时我才发现袜子因鞋的质量差已经变得五颜六色,右脚拇指还赫然裸露在外。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爸率先换了换姿势,于是我和妈也跟着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伸了伸腿。
    爸终于开口对妈说道,你说我们俩也不是近亲,怎么就生出两个怪胎。
    妈说,我当时就说不生不生,你偏要我生。
    爸说,早晚不都得生?晚两年再生,指不定什么样呢。
    妈不说话了。
    爸用一种非常认命的语气说道,都是注定的,躲也躲不过。
    爸点了根烟,问,咱俩不会真是近亲吧?
    妈说,怎么可能是近亲,瞧瞧你家那些人,土的掉渣。
    爸说,你别管土不土,我家这头还有当官的,你家有么?
    妈说,你哥是当官,但你是沾过光还是怎么?我家这头的人虽然没当官的,但都是正经人,不像你家,还出来个贼。
    爸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说三妹的事儿了!
    妈说,我凭什么不能说?来一次偷一次,我留给闺女的嫁妆都好叫她偷光了!
    爸说,偷光了就再买!
    爸吐了口烟,暴躁地说,好了好了,你闭嘴吧,别说了。
    妈说,每次过年你都把你家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叫咱们家来吃饭,你有能耐你就出去吃馆子!自己装好人让我受累,你还有理了!
    爸说,我家这头的人我还请得动,瞧瞧你家那些人,一个个全是闷葫芦,过年都不知道串个门,我倒想找他们了,他们乐意来么!
    妈说,是,你家人都请得来,虎视眈眈呢,看看你还有多少油水能让他们榨干。
    爸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妈说,你以为你背着我给你那几个妹妹塞钱我不知道么?
    爸说,我自己挣的钱给我亲妹妹,我做错什么了?
    妈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个闺女要治病,还有个儿子要上学吗?
    爸说,那你闺女是不是还在医院里,你儿子是不是还在学校里吧!我让他们去要饭了吗?
    妈说,闺女让你打的自己爹妈都不认识了,儿子让你骂的家都不回,在外边你装得人模人样,回到家你就禽兽不如!
    爸说,那你就滚!我禽兽不如,谁如禽兽你就跟谁过吧!
    妈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当初跟了你真是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
    我依旧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一颗因等待受训而忐忑的心被他们的争吵搞得心烦意乱。吵累了,他们都停下来,爸用夹着烟头的手指着我说,你啊你!这个家早晚得毁在你的手里!他那欲打我而挥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片刻,随着一声叹气而放了下来。他磕了磕烟灰,透过烟雾,我看到他那犀利而怒火中烧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我。
    十一
    家里的气氛很快因我的回归而变得正常起来。
    晚饭时妈一如既往跟爸说最近的新闻,她一边盛米饭一边说:小张疯了,你知道吗?
    爸说,疯了?怎么疯的?
    妈说,离婚,男的把钱都拿跑,找不着人不说,还留下个孩子让她养,受刺激,疯了。
    爸夹了一口菜自言自语,真可惜。
    妈说,是啊,那么年轻,还干会计这么好的工作,真是天意弄人。
    爸说,有时间你去送点钱吧。
    妈又盛了一碗端到我面前,问,你还记得张阿姨吧?
    我问,哪个张阿姨?
    妈说,你忘了?你小时候她还教过你游泳呢。
    张阿姨……张阿姨!你说的是她?曾经那个年轻漂亮的面孔一下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妈朝爸笑了笑,说,小张以前教过他游泳,还夸他学得快。
    我问,张阿姨人那么好,怎么会离婚?
    妈说,谁说不是呢,现在的人,都没良心。
    虽然住对楼,但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过张阿姨了,只是不间断地从妈的口中听闻少许近态。没想到事情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与张阿姨的家破人亡夫离子散比起来,我小小的困扰简直毫无重量。
    当晚十一点刚过,对面楼就响起了一阵摔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嘶吼声。冬夜凛冽的寒风中,这一阵阵幽怨的叫声被衬托得异常突兀而清晰。我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我趴到窗口瞪大双眼打量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黑暗中只听一个疯狂的女人大声地骂着脏话,那种声音彻骨而持久。她疯狂地喊、灵魂脱壳地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喊,喊得我不禁感到了恐惧。
    是张阿姨,没错。
    喊累了,一切又归为平静。我依然心神不宁,我回忆着小时候跟张阿姨在海边学游泳的日子,虽然记忆模糊,却那么快乐。这样想着,窗外的张阿姨又有了新动静,我马上回过神,听着张阿姨唱着民间戏曲一样的调子,百转千回,如此细腻、委婉、森怨,仿佛已然脱离世俗,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陪伴,高处不胜寒。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没想到,这么多年又听到张阿姨的名字会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更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张阿姨唱歌会是在这种状况之下。窗外的歌声还在持续着,这个夜晚仿佛是张阿姨特别奉献给我的一般。爱情这个东西,怎么会把人蹂躏成这个样子。我相信,张阿姨的疯,不是因为钱没了,不是因为孩子的累赘,只是因为爱情的落空。因为往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爱情便是生命的全部。
    这份打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确实过于沉重,更沉重的现实是我只能这样痴痴地坐在床头,听着歌声,却无能为力。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是那样迷人、神秘、可怕而又脆弱,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女人只是遥不可及、与己无关的一类人,她们的是非哀乐,是我们永远不敢管也管不了的事情。
    然而,另一个女人的事情我不得不管,那就是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叫高浅,前二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忙于做一个三好学生、优秀团员,做爸爸的优秀女儿,妈妈的贴心棉袄,弟弟的知心大姐。在我眼中,姐一直是个完美的女孩,可以早恋而不被发现、不写作业而得到高分、逃课而神不知鬼不觉。唯一令她困扰的,就是她的名字。她总问妈为什么给她取了个男孩的名字,导致每有新老师点她的名时总会诧异地附带一句,哦,原来是女孩。
    妈的解释是这个名字在她出生前就已经想好,是遵照祖父的遗愿,但究竟为何,祖父却没表明。浅,似乎拥有点睛之笔的意味,这是爸的猜测。姐对她的名字不甚满意,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叫高娜、高妮,这样极具女生韵味的名字。
    每次姐拽着妈的围裙纠缠着她到底为什么叫高浅时,我也跟上去问,那我为什么叫高伯宁?
    妈说,那是你祖母的意思!去问你祖母去!
    可我实在不想去祖母的坟头求她托梦告诉我那个我其实并非很关心的理由,我只好说,那算了,高伯宁挺好的,听上去还有点像教授。
    当然,以上的一切都只发生在家庭团结、幸福、安康的时候,当爸妈吵得不可开交时,我被姐紧紧地搂在怀里,心想,你们别吵了,我们叫什么名字都行,高狗,高猪,都可以。
    爸妈多因为争论各自的亲属谁好过谁而吵起来,导火索往往是我的三姑。三姑是个狡猾的女人,这是我妈自我一小便灌输给我的理论,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都离你三姑远一点,离她家那个死丫头也远一点,她们问你什么都摇头。三姑年轻时倒卖假首饰,妈因贪图价格便宜而被轻易骗走不少钱财,因此一直怀恨在心。自己家人都骗,真不是人!每次妈这样说,爸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回答,好了好了,你也说是自己家人了,再说,还不是你自己要买的,又没人逼你。而爸的话又能引出许多可辩驳的点,于是争吵开始了,于是姐一把搂住我(也不管我当时是睡是醒,是害怕还是平静,有时候我倒觉得她抱住我只是为了让她自己不那么怕),于是我听着姐的心跳而逐渐感到恐惧,于是我默默想着我们再也不问为什么自己叫这个名字了,再于是,我们就关上门,探讨起会不会有继父继母出现的问题。
    我和姐,就是这样一点点长大的。不知是悲是喜,爸妈至今也没有离婚,虽然他们每次都吵到不离婚誓不罢休的地步。妈每次都对我们说,要是我和他离婚了,你们一定要跟我,世上只有妈妈好,跟了他,你们就等着后妈虐待吧。末了,她还会补充一句,就算不被后妈虐待,你们的零花钱也得被你们三姑骗走!
    我想他们走到这一步该不会有离婚的那一天了。夫妻就是这样的,互相依赖,又互相比谁能没种,谁在大难时有能耐自己飞,而不退退缩缩。
    如我之前所叙述的那样,姐在某一天里忽然大发作,哭喊被人强奸。在证实她得了某种怪病之后,我反反复复回忆着她发作前的日子里有无反常行为,而我得到的唯一结论就是:无。实际上我对姐的私生活并不了解,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她交过几个男朋友,这些我统统不知道。这也并非我不关心,只是,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实在没有更多精力去管她,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只希望她能开心,不管做出什么选择、跟谁在一起,只要开心满意,就足够。所以当医生一次次地问我“你确定她不是和男朋友吵架受到刺激?”时,我都转头去看向爸妈,他们瞪着我说,问你呢!我们怎么能知道,于是我只好回答,我也不清楚……
    爸妈经过一番探讨后认定我是在撒谎,他们觉得我和姐天天住在一个屋子里,就算姐没有直说,我也可以从她打电话的措辞,抑或她每日躺在床上时的表情辨别她一天的心情如何。倘若我说,我怎么会天天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他们就会说我不关心自己的姐姐,我没有人性,如何如何。跟长辈们说话,往往怎么说都是自寻死路。
    那天我亲眼见到爸打了姐一个耳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爸打姐,以前他发火的一贯方式就是把怒火转嫁到我的身上,不管他发火的原因与我是否有关,谁让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可那次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手臂在半空中扭转一个丑陋的90度,径直甩向姐细嫩的右脸庞。
    爸一定很后悔自己甩出的那个丑陋的90度,因为那一巴掌下去,就再也没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喊过他爸爸了。往后的日子里,但凡有人喊他爸爸,也只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声,并且,“爸爸”的后面一定连带着,“我们老师叫你去一趟”或“我考试没及格”之类的附缀。
    这真是一桩悲剧,我是发自肺腑这么认为的,爸妈失去了乖女儿、小棉袄,只剩下我这个每天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扔门外没人捡的儿子。要知道,我不止一次听到爸对姐说,你弟我们都靠不上了,以后这个家就得靠你支撑下去。可现在,他们或许真的只能靠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保全他们的面子,在未来的日子里让他们过上幸福晚年了。
    爸妈毫不认为我可以给予他们幸福,理由很简单,我成绩差,我办事像懦夫。他们从不对我抱任何期望,我的存在只是代替了他们下楼买酒买烟而已,甚至买菜都不会找我,因为他们会怕我算不过来帐。可以说,我是被他们当做弱智儿而带大的,这真苦了他们,而命运又这般捉弄人,令他们心爱的女儿成为了不知何时,甚至不知还有无机会正常的疯女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变成疯婆子,最后老死疯人院。他们期盼靠女儿找一个好亲家的美梦,就这样像近亲生子后的畸形胎儿一般夭折了。
    当然,这些我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要是说出来,爸妈非打死我不可。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很怕他们会打死我,或像新闻里讲的那样下毒药毒死我再领养个孤儿——爸可亲口这样恐吓过我,当时他手里拿着我没有藏好的不及格的成绩单。总之这一切太令我恐惧了。
    十二
    我是在那个星期六的早上遇到赵伶的,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正在我家楼下,要我下去见她。我下去后,她冲我笑笑,邀我去个暖和的地方坐坐。我们到了一家早餐店,她开门见山地问,你爸打你了吧?
    我实话回答,是的,他们先因为内部问题吵了一会儿,不久就步入正题,把我狠揍了一顿。
    你活该。她说。
    我知道。
    要是我的孩子这样,我也打他。
    那你真不是个慈母。我说。
    你准备跟我分手吗?
    我们……没有吗?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喝了口豆浆,压了压火气。我真恨自己每每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而不经过大脑预测一番说完的后果。我只好尴尬地笑笑,说着玩儿,说着玩儿。
    赵伶十分严肃地说,我是真心喜欢你,难道你都感觉不到?
    我吸取了教训,在脑中想着该如何作答。我也真心喜欢你?或者,谢谢?想到最后,我只想说一句,我真是个混蛋蠢货。
    可是,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我说。
    我知道,我也这么觉得,但,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没法不想你,没法不找你,没法不见你。
    我懂,我懂。
    我说我喜欢人的是你,不是别人,我不是在向你倾诉,你应该说点别的,而不是“我懂”吧?
    我盯着她,眼神透露着“那我该说点什么”的求助。
    你应该说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赵伶站起身,我想这一次她真的对我绝望了,她自言自语道,我看我不仅瞎了眼,我还得了神经病。她扔下自己消费的三块钱,对我说了声再见,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我本可以抓住机会跟她破镜重圆,再一次跟她翻云覆雨,但一切都结束了,真真正正地结束了。
    没几天,我再次受到赵伶的信。
    高伯宁: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郑重地写东西给你,之前的信件也许你都扔掉了,但这封信,希望你能保存。
    高伯宁,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对我绝对是个挑战,一个里程碑。当然,对你而言情况会糟糕一点,我想你对我根本没有投入过真感情,没有真感情的恋爱,会成为彼此的痛苦和负担。就这一点上,我为你而遗憾,在这段时间里,我虽然担当了一个愚蠢的角色,但我认命,被耍也好,被骗也好,起码我用心过,我不会后悔。而你,你只是在浪费你的青春,你得到的只是一段不愉快、不堪回首的恋爱经历,其它的都是零。也许你说,“我得到了你的身体,我赢得了你的内心”,那么我承认,我从未想过你同意与我交往的出发点是什么,我想过要问,但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我恐惧你的答案。
    你曾问我,如果你以玩一玩的心态面对这场恋爱会怎样,我说我也会以玩一玩的心态面对你。现在回首一番,你的确做到了玩一玩,我却没有。你赢了,如此彻底。
    想到以前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感到很痛心。有时看到你对我的不屑一顾或者置之不理,我就会嘲讽自己,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丑。但除此之外,我真的无能为力,爱就是如此盲目,爱上一个人就该这么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因为我知道,当两个人相爱的时候,这个世界便与他们无关。
    然而我做到了与世隔绝,你却反而更食人间烟火,这到底是谁的错。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赵伶,你恨他吗?但马上我就给自己一个答案:不恨,并且为什么要恨?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要坚持下去,哪怕厚着脸皮,哪怕毫无回报,我也心甘情愿。走到今天,虽然很短暂,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你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男人,你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那股传说中非常可怕的痛苦。我的血沾到了你的身上,可你依然不能给我你的真心。
    我只是一个想要爱的女孩,我在苦苦寻觅那条通往幸福的大道,可甜蜜也需要理智,甜蜜不是无限的纵容和欺瞒。我常问自己,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是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问过自己,或者站在别人的角度问过自己。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我的邻居或一个陌生的路人,你是我的男朋友,可你为这个身份付出了什么?仅仅是时间,就算是时间,还是你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而付出的。
    看校园小说长大的人也可以有深刻的一面,让你惊讶了,只因为残酷的生活滋养了我。
    祝你幸福。
    赵伶
    十三
    我去看望姐,不巧她正旧病复发,嚷着有女人抢走了她的男朋友。看样子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头发了,黏黏的一团,像隔夜面条一样盘在头顶。她坐在走廊的水泥地上不起来,几个护士费劲地搀扶着她,不停地哄着,没人抢没人抢,都是你的,乖。我站在对面看着她扭曲的身体,顿时感到一阵恐惧。
    姐闹累了,躺在了地上,两眼发直,嘴里一直念着一个男孩的名字,杜鹏,杜鹏。
    姐。我坐在了姐的旁边,慢慢把她扶起来,不知该说点什么。
    姐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一段时间不见,她连我都认不得。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却没有人可以把我搂在怀里安慰。半晌,姐说,拐棍,我也想要根拐棍。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位拄着拐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在花坛里,我说拐棍吗?好好好,我这就给你买。
    我飞奔到马路上,脑中登时一片茫然。拐棍,该去哪里买好呢。我辗转各个批发市场,在那个午后,我终于买到一副褐色的檀木拐棍,脉络清晰,手感光滑。姐一直坐在长椅上等着她的拐棍,我递给她的一瞬间,仿佛看到她的脸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她紧紧握着拐棍,学着老人的样子,颤巍巍地绕着花坛走起路来。
    就这样,我的姐姐成为了这里唯一拥有拐棍的女孩。
    看着姐的背影,我的眼泪忽然刷刷地掉了下来。正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你好护士小姐,你看到我外公了吗?你应该记得我吧?我叫杜鹏,我来过很多次的。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