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逝不去的美好时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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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高浅,这个名字并没什么特别,只是问题在于,我是个女孩。
我曾问过我妈为什么给我取个男孩的名字,她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不甘心,便去问我爸,但他说,我妈生我的时候他人在外地,回来后我的名字已经取好了,至于为什么叫高浅,我妈也没有告诉他。那时我只有十岁。我以为等我长大后就能知道答案,所以,现在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我妈前年的猝然离世而变成了一个谜。
于是我依然不明不白地叫着这个阴郁的名字。
浅。梦里常有人轻柔地念着我的名字,咬字清晰,是男人的声音,浅,浅,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声音像一双宽大的手掌牵引我走出黑暗,仿佛在对我说,浅,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是谁?
你在哪里?
我妈去世后我爸一度精神恍惚,一发呆就是半天,目光空洞,吐字含糊。好在我已习惯,并且,我有男朋友杜鹏陪在身边。杜鹏是个其貌不扬的大男孩,我爱他,但坦白说,他很少能传达给我一份正常恋人应有的温暖。他身材单薄,和他拥抱的时候我只觉得袭来一阵微风,毫无力度与温柔。他是个诗人,虽然他不同意我这么说,但他确实只对诗有兴趣。
和杜鹏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二十岁的青年需要什么。我原以为他需要爱与关怀,但实际上我发现,他只需要无尽地表达,并在这个过程中体验被认同的快感。
我们相恋后的第二个月,星期三,下午四点五十六分,我失去了我的爸爸。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能猜测,也许他产生幻觉,看到我妈,于是追随过去,越过十九楼的窗口,伸长手臂试图拉住她的手,接着被强大的地心引力控制,笨拙、无辜而迅速地跌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像我手中那根融化了的草莓冰激凌。
爸爸的葬礼,只有我和杜鹏出席。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我的任何亲属,这样也好,我想,一个女孩可以一无所有到只剩下爱情,那就等同于拥有了一切。杜鹏用胳膊环住我的肩膀,站在爸爸的骨灰前,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把爸爸的房子租了出去,收拾好东西,搬进了杜鹏的家里。我把他散乱在床头和茶几上的黄色碟片统统扔掉,摆满我珍爱的书。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应该保持人格与喜好上的独立。我说你的人格一直很独立,但你的喜好只能是我。他皱着眉头冲出去,把我扔掉的东西全部捡了回来。我说,杜鹏,我想跟你过一段全新的、安稳的生活。他吹了吹碟片上的灰尘说,亲爱的,让我们慢慢来好吗?
从此这句话便成为了他的挡箭牌。每当我因为他乱扔衣服与袜子或随意把鼻屎抹在我的书上而大发雷霆时,他都会极其温柔地对我说一声,亲爱的,让我们慢慢来好吗?他说我可以改,不过请给我一点时间。
杜鹏拒绝出去找工作,每个月靠父母寄来的生活费生存。他的世界里没有早餐午餐晚餐之分,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吃,其余的时间统统用来埋头写诗。时而他会倏然落泪,那可能是他刚写完一首关于人类解放的诗,或一首关于悲剧爱情的诗,他总是这样,非常容易沦陷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这常常使我感到恐惧,这和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带给我的恐惧感十分相似,时刻令我紧张。
我不知道这昏天暗地的日子何时会有所改变,我感到杜鹏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天我发烧,实在无法爬起来给自己做点吃的。杜鹏为了能静下心来写一首关于生死存亡的诗而把自己关在了厕所里一天一夜。等他出来时,我已饿到抬不起胳膊。他形容憔悴,黑着眼眶,看起来病得比我还重,他问我,你好点了吗?
你写出什么了,读给我听听。我声音微弱地说。
杜鹏把手里的稿纸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七扭八歪的字,无数条横线穿插其中,像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铁路。我心乱如麻地想着,我该走哪条铁路,才能通往你的内心呢。我说你读给我听吧。杜鹏说,其实我他妈的什么也没写出来。
我们开始沉默,过了片刻,杜鹏恍然大悟般地打破宁静,问,你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我死死地瞪着他,一言不发。我看到他杂乱的头发上有着星星点点的头屑,胡子拉茬,牙齿被香烟熏得发黑,这一切多么令人万念俱灰。然而,或许是因祸得福,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杜鹏亲手烧的菜。
很美味。
二
我不知道我喜欢杜鹏身上的什么,不过可笑的是,我对他竟是一见钟情。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一个人走在黑灯瞎火的街头。我闭着眼睛往家走,似乎搞错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家的位置。这样走着,一不小心便撞到了路边的邮筒上。我扶着邮筒,顺势蹲了下来。那天我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无袖T恤,锁骨傲然地露在外边,脸颊通红。我想要是有流氓来了,一定不费周折便能得到我的初夜。是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处女,一个孤独的处女。我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寂静的午夜,这样一种飘渺的状态,多么适合摆脱这样一个可悲的身份。就在那时,我看到了杜鹏。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袖衫,正在自动贩卖机前挑选无糖的碳酸饮料。我站了起来,指着他说,嘿,先生,要不要带我回家。
我想那一瞬间我是爱上他了的。我看到他手里握着一罐可乐缓缓向我走来,我想着,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只要你是个男人,今晚我就属于你。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我想,那只是因为我实在太孤单。
杜鹏把我抱在怀里,丝毫没有尴尬,但也看不出期待或者兴奋。他像一个蠢蠢欲动的绅士,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后,把我背回了自己的家里。第二天醒来,我们赤裸裸地拥抱在一起,我瞪大眼睛凝视着他,直到他也醒来,有点窘迫地看着我,眼角残留着秽物。他声音沙哑,说,嘿,女士,你要不要陪在我身边。
我微笑了起来。这一次我神志清醒,没有被孤独感所折磨,我身体内迸发出来的激情,完全是出于对一个异性的渴求。这让我兴奋无比,我想我终于也可以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和男朋友打情骂俏了,我也可以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嗅着他粗犷的气息,还要习惯接吻时扎在我滑嫩的皮肤上的胡渣。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妙。
杜鹏把我抱在怀里,一首接一首地给我念他写的诗。我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浪漫与甜蜜的事情了。然而到了后来,我实在无法容忍他用一首首歌颂生命或批判战争的诗取代一个充满激情的吻,甚至用读诗的方式取代享用我的身体。
告诉我,你是爱我的。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这样要求他。
我爱你,毋庸置疑。他握着手稿,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点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我搂过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说杜鹏,放下它们,我才是你的,我才是你创作出来的最好的一首诗。
他摘掉眼镜,放下稿纸,说,当然。他的吻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脸颊和脖颈上,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和温度。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背,一次次地重复着,杜鹏,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三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拉开窗帘,又是阴天。对面的建筑楼面无表情耸立在那,像一朵巨大忧郁的毒蘑菇。每天都是一个样子,今天不过是昨天的复制。这个城市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闷,空气是有毒的,食物是被污染的,人们是绝望而狼狈的,生活是迅速而空洞的,毫不美妙。
自从搬来和杜鹏一起住以后,我的生活也跟着日夜颠倒了起来。杜鹏依旧写着他的诗,关于那些思考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无意义的事情。我依靠父亲离开后所剩的余款生活,白天给杜鹏洗衣服和袜子,傍晚去菜市场踏着泥泞挑选新鲜的蔬菜,晚上躺在床上看书,而那时杜鹏不一定身在何处——有时他需要躲在厕所里,有时他需要爬到楼顶,总之为了能写出一首满意的诗,他可以不择手段。在诗的面前,我是那么轻浮和不重要。
毫不浪漫的家里,到处都充斥着腐朽的气息。
凌晨两点钟,我们都还没睡。我打开杜鹏那个落满灰尘的松下CD机,放上了一张专辑,Lady&Bird,我最喜欢的乐队。我循环听着Shepard‘sSong这首歌,直到杜鹏挠着头发说他很烦。
你不是说这首歌能给你带来灵感的吗?
那也不能一直听啊!灵感是需要不断刺激才能产生的,难道你以为灵感可以培养出来?算了,你不写诗,不会懂的,你赶紧把音乐换掉就万事大吉。
写不出诗的时候杜鹏总会冲我发火,我想我是爱他的,应该体谅他,所以沉默着把音乐关掉,抱着膝盖,翻阅旧杂志。屋子里只有杜鹏刷刷刷的书写声和我的翻书声,隔壁电视机嘈杂的对白时隐时现,将我们两个孤独的身影凸显了出来。
你不要把杂志翻得那么吵可以吗?你为什么不看看纸质柔软点的书,你吵得我没法思考。杜鹏一只手插在头发里,眉头深锁,对我说话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下人。
我说,我出去抽根烟。
你怎么了?
喘不过气。
你不要总抽烟。
我就抽一根。
那你为什么把一整盒都揣走?
终于,我破天荒地反问一句,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这么多?
杜鹏把手里的圆珠笔摔在桌子上,道,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都忘了!我指着他的手稿说,我看它们才是你的女人,你去跟它们上床吧!说罢我披上一件外套出了门。
我知道杜鹏不会追出来,生活不是拍电视剧,他不是男主角,亦不是我的白马王子,不会做任何让我感动的事情。他需要独立,那我就给他独立。他想让我给他留有更多空间,那我就给他所有的空间。我站在小区花园里,看着路灯下聚满的飞蛾,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想着,我真是个蠢货。
我是个傻到家的女人,我失去了我的母亲与父亲,投入到一个偏执狂的怀中,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我早就应该知道,父亲离开我以后,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真心地爱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杜鹏的心里占据多大的位置,和那些诗比起来,或许我已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正如这一刻,天空中疾速流过一朵朵乌青的云,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而杜鹏宁可伏在书桌上搞他的创作,也不会站在我的身旁,搂着我的肩膀,轻轻吻住我的嘴巴。
我抽掉大半盒的烟,带着一身疲惫和睡意回到了家里。杜鹏已经躺在了床上,我脱掉衣服,钻入被窝。你抽了很多?他看了一眼我放在桌子上的烟,问。
我困倦地应了一声,是,我抽光了。
他把头转向我,说,你觉得我管你很烦是吗?
我也把头转向他,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宽容一些,就像我对你一样。
但是你要清楚,高浅,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是个烟鬼。
我知道。
杜鹏坚定地看着我,眼神透过蓬乱的头发显得十分深邃。我们枕着同一个枕头,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幸福,但起码是我目前所拥有的全部。我不知道我应该珍惜还是放弃,单调的生活已经让我有些苍老,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杜鹏,我需要的男朋友,在我半夜出门的时候,一定会陪在我的身边,不管他多么的不愿意。
我知道,可是亲爱的,让我们慢慢来好吗?
我沉默着,细细品味他的这句口头禅。
不好。我说,不要再来敷衍我了。
杜鹏没有理会,他的吻如春雨般滴落在我的脸颊与脖颈上,然后游移到嘴巴,凶猛地把舌头探入我的口中。短暂的接吻之后他停了下来,带着委屈的腔调,轻声说,我讨厌你嘴巴里的烟味儿。说罢,他继续吻了我。
我躲过他,深深叹了口气,问,你所说的慢慢来是多久?
四
杜鹏出生在这座日益繁盛起来的沿海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生活常年比较拮据。但物质上的欠缺在生性随意的杜鹏的心中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只需要紧紧地握住爸爸妈妈的手,不管他们是否穿金戴银。可经济等一系列现实问题还是化作了父母频繁吵架的导火索,自己近乎崩溃的回应也没能阻拦住他们离婚的决定。最终,初中没结束他便成为了一个单亲孩子并被法院判给了女方。
孤独而一无所有的感觉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又不留痕迹地退去。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伤害致使杜鹏对于家庭的破裂与重组已无过多感触和期待,只要有个暖和的地方让他住下,似乎其它条件能否满足都变得不再重要。背对着身后熟悉而陌生的即景与母亲时他只对父亲说了两句话,“少抽点烟,多赚点钱”和“我永远是你们的儿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父母的表情变化有多么的明显,他只记得自己冲着父亲挥手告别时心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痛和母亲一脸的麻木。
我永远是你们的儿子。
这句话是杜鹏生命中的一个过渡句,“子”的音发完他便向着成熟迈进了一大步。
对于那段时日,杜鹏是这样形容的:
父母的离异让我对世界的看法又有了新的转变。原来大人的世界并不只有虚伪。当事实超出了自己的忍受范围,剩下的就只有谩骂、摔打、撕扯。愤怒让他们变回坦然和真实。他们手舞足蹈,似乎在打着暗语。他们砸碎了屋子里的玻璃制品,仿佛在欢度一场盛宴。我在一次次心惊肉跳中学会了从容地蹲在地上为他们收拾满屋的残骸,我在心里为他们欢呼。
冷漠与平淡贯穿了我的初中生活。语文老师在我的日记评语里写道:我永远都记得你把校服领子立起,把自己包起来的样子,那在宣布一种隔离。我爱我那时的语文老师,她最了解我。
初中三年我认识了很多人,可到了最终,不是他们把我忘了就是我把他们忘了,只有这样两种结局,残酷、赤裸、干脆。我不能否认也曾有过快乐,但那些欢愉早都成为了泡影,那些名字也渐渐模糊直至灰飞烟灭。
记得初一的时候我有了一个让我真正感到温暖的家,那是由我和另外四个朋友组成的。他们特别热情且善良,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了最原始的自在,不含杂质。我们按年纪从大哥排到了小妹,在平淡的校园里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但这份火热的感情仅仅维持了半年,随后便由于小小的内战而迅速瓦解。那段时日短暂而绚烂。每一次狂欢都历历在目,每一个人的笑脸都依稀可见。后来我们分了班,一家人也都被分散开来,本来就疏散的关系从此便更加疏远。没人提出和好如初,也许是不想和好,也许是在等着别人说,也许是对一切都感到了无所谓。而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终究属于哪个“也许”,我只是写着回忆的诗歌,祭奠那些让我感动的青春。
最惨不忍睹的是初二那年。那段时间我的继父还没有出现,家庭的重担完全施加在我妈一个人的身上。父亲寄来的生活费通常不用半个月就会被花光,剩下半个月就靠我妈不足一千元的工资支撑。我妈终于难以接受学校隔三差五就更换理由收取费用,时常跟我商量毕业干活的事。“去学点技术出来当工人,早点赚钱,不好吗?”她这么跟我说。可是工人,这和我自己的规划有着天大的差别。像我爸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终日为一家三口的温饱而拼命而奔波,为要不要给自己换个彩屏手机这样的问题而苦恼数日,为高昂的医疗费和我的学费而感到生活的压抑。这样的日子我无法忍受。
生活过早地教育了我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思想,我总是感受不到任何人性化的温暖。社会在金钱的支配下显得如此冰冷而坚硬。每个人都被某种难以分解的物质包裹着,如同无法解码的机密文件。
我不知该向谁倾诉,只能像盲人一样独自承受着黑暗。时而我也感到内心在难以控制的痉挛。在我连AA制都无法负担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去抢银行,可是我没有强健的体魄、聪颖的智慧和超人的胆识。面对同学的邀请,我只有“没时间”或“不想去”作为搪塞。
杜鹏的继父出现在他快要中考的时候,是邻居阿姨介绍的。他跟妈妈说,既然有了新生活,就和过去说再见吧。他说我们不要再收我爸的生活费了,他也不容易。母亲同意了。就这样,他们和他的生父几乎完全切断了联系。他现在人在南方,有一次给杜鹏寄回来一件纯白色的T恤衫,至今杜鹏都没舍得穿过。
继父是一个工程师,他来到这个家之后家里总算是脱离了一穷二白的日子,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他的演算纸不再是用过的烂作业本,而是一打打淡蓝色的设计图纸。那在宣告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就像头顶万里无云的蓝天。
杜鹏第一次接触到诗,是在高一的时候。他在网上无意看到一首诗的几句话:是不是夏天走得太快/没有时间停留给等待的目光/冬天它不够冷/用力便能拧出酒/七月,独立而寒冷。
于是他试着写了自己的第一首诗,“无以复加”。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被毁灭/真想找到一个屠夫/求求他/剁掉我的头颅/撕裂我的身体/掏出我的心脏并碾碎。
杜鹏高二时退了学,因为实在讨厌那些规章,并无法融入集体中去。半军事化的学校,所有的规定仿佛都是为他而制,不准外出,不准看小说,不准睡觉,不准说话,不准穿便装,不准留长发,不准谈恋爱,不准吸烟喝酒……那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同学们每天为了小爱情而苦恼,为了小分数而着急,为了小生活而惆怅,为了小友谊而伤心——他和他们合不到一起去。
继父把自己已经租出去的房子收了回来,留给了杜鹏,心甘情愿地让他品尝绝对自由的乐趣。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杜鹏领回来过几个女人,喝过很多的酒,听过很多张专辑,读过很多诗又写了不计其数。他给楼下一家咖啡馆打过工,但因为对人来人往的恐惧,且没有足够时间创作而辞退,从此每个月仅靠父母寄来的生活费生存。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十足的废人。
他也十分明确,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废人。
而较之这点,更为明确的是,我很爱这个废人。
五
邢小燕出现在我们生活中,起源于一盘饺子。
那天中午杜鹏说他想吃饺子,问我是否想吃。不,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应了一声。
那我去楼下买点。
杜鹏有一点怪癖,不知算不算强迫症,即,白天出门必须穿戴整齐而郑重,袜子掖好,领子摆正,方才安心。像其他人那样随意穿着汗衫短裤拖鞋,对他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因此,我已翻了三页书,见他还在忙着系鞋带。
反正就在楼下……
不。杜鹏知道我要说什么,冷冰冰地打断我下了楼。我知道,其实他想让我陪他一起下去,他对嘈杂热闹的地方总是感到莫名的恐惧,如果一定要去,就需人同行。杜鹏心怀忐忑来到马路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舞台上的小丑,所有的观众都在注视着灯光下的他,激烈地嘲笑。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装,确定一切正常,没有好笑之处,才放了心。
他走到李记饺子铺,要了一盘三鲜饺子,然后找了空座坐下,打量起周围的人。
左前方有三个中年男人正唾液横飞地谈论公司的一件事,不时用几个脏字强调自己的兴奋。右后方有一个女孩耳朵里插着耳机,随着音乐晃动着身体。对面那个男人脸上有疤,面无表情地把酱油倒在盘子里,似已多日未曾进食,狼吞虎咽,吃一口,便用手背擦擦嘴唇上的油,眉目中流露出无尽的心满意足。
——杜鹏这样打量着,确定没人在看自己,更没人笑话自己,轻轻叹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感到右边有一双眼睛睁一寸不离地盯着自己,他张皇地转过头,验证了自己恐怖的猜测。那是一个女孩,年龄和自己相仿,目光坚定、凶狠而迷人。她就是邢小燕。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一个狡黠,一个惊诧,各有所思,心事重重。女孩动了动嘴角,冲他恬淡地笑了笑。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杜鹏才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钱,付了帐。再回过头时,那女孩已不见踪影。可她那张异样的笑脸,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杜鹏的心里。他皱起眉头,到处寻找那个奇怪的女孩,左前方的中年男人们依然聊得热火朝天,右后方的女孩还在听着音乐,对面那个有疤的男人捧起盘子喝着汤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过刚才那个神秘的女孩。她留着和他女朋友一样的短发,眉毛细而长,眼睛扁而尖,鼻子小而挺,嘴巴薄而翘。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衫,笑容诡谲。
她好像胡同里突然钻出来的一只黑色野猫,墨绿色的眼珠眯成一条线,又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鹏一个人吃完了饺子,小心翼翼,心神不宁,甚至没有细细品味这一顿鲜美的食物。他不时看看周围,并失望地确定她已经离开。他走出李记饺子铺,怀着些许遗憾,一步三回头,就这样回了家。
六
当然,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如一位贤妻良母般,在家里换洗床单,擦拭灰尘,收听广播,等待夫归。我的心里平静如水,和杜鹏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想过自己和他会出现任何感情危机。我甚至胸有成竹地想,即便分手,也必然是我提出来的。固然,我对他的诗作毫无兴趣,他也毫不热衷对我表现出浓烈的关怀,这都是我们的死穴,却已习惯。这世界最可怕的无外乎违背自己而容纳他人。可,我始终相信,我们是连体婴儿,杜鹏偏执而羸弱,我孤独而悲观,我们二人,一经结合,便无法分开。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信奉它,并且珍惜。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剪不断的关系,这种理不清的感情,杜鹏一回到家,我便察觉出他的异常。我说你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他立刻换好短衫短裤,拿着纸笔钻进厕所。我知道他一定出了状况,并祈祷这次他能写一首好诗。因为写不出好诗,对他对我,都是折磨。
杜鹏从厕所里钻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其间,我为了小便,不得不去楼下的肯德基,穿着短裤,穿过排队买食物的人群。
杜鹏像以往任何一次钻到厕所里写诗后一样,带着疲惫的表情,深深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然后问我,几点了?
八点半。我转头看了一眼表。
八点半?这么晚了……抱歉我坐在马桶上睡着了。
没关系,你不是总说慢慢来吗,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慢慢来了,我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习以为常了。
为什么感慨起来了?在生气?
当然没有——你都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这个……杜鹏支支吾吾,把手里的几页稿纸颠倒过来又颠倒过去。
是秘密吗?
不算是。
我进而问道,你今天去吃饺子,遇到什么事了吧?
没有啊。
真的?
杜鹏再次支支吾吾起来,我忘了,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杜鹏是一个不大会撒谎的人,如若撒谎,就一定不会看着我。有时我想,这样也好,如果我的男朋友撒谎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与我对视,那会有多么可怕。当杜鹏脖子绯红地告诉我,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我便猜到了八成——还不就是女人。
她漂亮吗?我问。
杜鹏猛地看我一眼,恐慌着装傻,什么?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你整天闷在家里,不知外边有多少女孩,又漂亮又招摇,能让你魂不守舍。
你不要胡说。
是我们楼下的那个女孩?我去买菜时经常能碰到她,她挺可爱的,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
好了好了,别说了。
还是春饼店新来的服务员?她不总穿着超短裙么,应该很有魅力。
高浅,适可而止好吗?
难道是物业的女管理员?戴着厚镜片,下班后应该会非常狂野。
你放屁!
杜鹏把手里的稿纸捏成一团,狠狠地摔在了我的脸上,道,你说这些话真让我恶心!高浅,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看到那个从我脸上弹飞的纸团滚落在地,我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蹲在地上,越哭越凶。
这是和杜鹏同居以来我第一次当他的面哭泣,他乱了阵脚,搂着我的肩膀关心地问我,对不起我不是真想打你,不过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泣不成声。透过眼泪,我看到杜鹏紧皱着眉头,似在寻找安慰我的话,欲言又止,他不停地重复着,我们还很相爱,不是吗?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床角,终于冷静了下来。我起身开始收拾房间,继续像家庭主妇那样,卷起衣袖,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把散乱的书摆回原位,把待刷的盘子泡入水中。我打开CD机,播放起Lady&Bird的Shepard‘sSong,一遍又一遍。这一次,杜鹏没有厌烦,他看着我做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我一边听着歌曲,一边想,这样的生活,多像一出让人倒胃口的闹剧。